第20章 無心插柳
是夜,月明星稀。
将過二更,合衣躺在床上的柳長洲突然睜開眼,耳朵微微動了動,十分敏感的聽到一陣被人刻意放緩壓低的腳步聲,随後在窗戶上映出十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來。
他翻身坐起來悄無聲息的躍到北面的窗戶下,想了想,不知被什麽愉悅了一樣,挑起嘴角壞笑起來,快步走到書桌旁蘸着墨汁在白牆上龍飛鳳舞的寫了幾個字。
門被推開的瞬間,他輕笑了一聲,一把推開窗躍了出去,輕松的躍上牆頭,借着亮堂堂的月光觀察了一把屋內被裹得面目全非的賀成帷,口唇微動,舉起手比了個沖下的小拇指,這才不緊不慢的直奔有萊山而去,形容十分欠揍。
賀成帷鼻子都氣歪了,他動作遲緩兼之龇牙咧嘴的端起桌子上的茶壺砸向牆壁,飛濺的水終于把那倆十分豪放的“孫子”給模糊了。他惡狠狠的往地上啐了口,罵了聲“他娘的”,一揮手,十幾個黑衣人從窗戶魚貫而出。
有萊山上多楊樹,樹幹子光溜溜的十分便于踩踏。
柳長洲早就想到這種冤冤相報的戲碼,他簡直是有備而來的直奔一個方向而去。他身法本來就極快,一進了楊樹林越發閃得快,毫不費勁的奔出去足有好幾裏,期間還十分好心的用腳印給那一幫人留下了追蹤線索,這會兒正坐在楊樹杈上看月亮。
那夥人明顯要比上一幫人有本事,他們比柳長洲預計到達時間早了許多。為首的人到他停的那棵楊樹下打了個暫停手勢,而後突然就擡起頭往上看。
腳下那人半張臉蒙在面罩裏,只露出一雙十分陰險的三角眼,眼白在月色裏翻着極為惡毒的光,如跗骨之蛆一般把柳長洲惡心的一陣雞皮疙瘩亂跳。
他與那三角眼打了會兒眼神戰,十分好心情的吹了聲口哨,欠揍道:“你好啊。”随後起身在樹上一躍,換了個方向往前奔,結果後面那三角眼追的速度還算不慢。他又往前跑了一段,終于看見了自己做的标記,而後回頭一笑,仿佛怕別人看不到自己,還大老遠的喊了一聲:“來,單挑啊。”
……十足是個專門無事生非的街頭流氓。
前方正好是個不算太矮的高臺,他說着就真得停了下來,借着月光打量了會兒,在那高臺上選好了落腳點,往下一蹦,然後只聽“咔”一聲,小腿上傳來一陣劇痛。
柳長洲:“……”
他娘的踩到捕獸夾了。
什麽情況!今夜不宜出行不宜單挑嗎!他明明挑了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他明明在每個捕獸夾的邊上都做了記號!這分明有人動過了!
一時間,自作孽不可活、偷雞不成蝕把米、自作自受等詞語排着隊的在他腦子裏滑過一邊。
他不動聲色的站在原地,等着那三角眼行至身前幾步遠的地方,突然用另一只腳把一側的捕獸夾狠狠踢了出去,只聽前後“咔、咔”兩聲響,那人胳膊和腳分別挂上了捕獸夾,有細碎的骨頭斷掉的聲音和一聲痛呼聲。
柳長洲這才覺得心裏老安慰了。
他拖着條傷腿回身一跳,還沒等他潇灑的說一聲“後會有期”,就又倒黴的再次跳進了一個十分巨大的坑裏。
随後頭頂上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後面那幫來茬架的追到了。
他緊緊貼着坑壁把自己縮進四壁的凹槽裏,心裏簡直要罵娘了,這別是跳進哪個盜墓坑裏了吧?
而後腳下不知踩到了個什麽東西,只聽見一聲十分細微的木板撞擊的聲響,那聲響就好像觸動了什麽機關,到後來越來越急促,一聲逼一聲連着響了七八下,他腳底下的彈丸之地突然就塌了下去,叫他後背結結實實的撞到了一個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黑暗裏他不太敢輕舉妄動,只輕輕伸手摸索起來,地上那些凹凸不平的東西上都是一些毫無規則且粗細不一的短線條,像是一塊一塊突起的半球。他從懷裏掏出火折子,頓時對眼前的場景佩服的五體投地。
那是一個面積不大的屋子,兩丈見方,兩丈見高。上頭是個十分規整的蘑菇頭的頂,只不過那圓頂加四壁都被不知道哪個閑人貼滿了層層疊疊的核桃。仔細比一比還能發現,那些核桃大小幾乎不差多少,至少肉眼看上去十分相似。在屋腳堆了一些十分奇怪的東西——一個爛得沒了外形的紙鳶、一個被燈煙熏的發黃的燈籠,還有個紙紮的四瓣風車。
柳長洲屈起指節在核桃上敲了敲,皺着眉試圖在自己知道的天下怪談裏搜索出相關的信息,但他翻遍了大江南北的奇聞異事,都找不出任何與眼下這“核桃房”有關的半點東西來。
方才聽到的細微聲響則來自于他眼前這個模樣奇怪的東西——那東西是由幾根中心挖空的凹槽模樣的細長木棍組裝而成,彼此靠兩端連接,走形成一長串“之”字,從屋頂到地面足足拐了十好幾個彎。
柳長洲饒有興趣的拖着條傷腿躍到屋角,在他方才踩得地面對應的屋頂下看見一個造型十分奇特的木匣子。那匣子嘴裏銜着一枚核桃,在匣子口被一塊小木牌攔在了一個小坡上。
他伸手撥了一下那個小木牌,匣子口的核桃就勢往下掉,十分精準的跳進了正對下方的那個“山路十八彎”的木槽裏,一路順風的順着木槽往下滾,每到該拐彎的時候就從上一根木槽落入下一個木槽裏,發出十分清脆的聲音。
而後,他聽見地面上那夥窮追不舍的人的聲音:“什麽聲音?”緊接着頭頂的土坑裏稀裏嘩啦掉進去三四個人,坑底瞬間就給塌了。原先貼滿了牆面的核桃跟着噼裏啪啦掉了一地,破壞力十分強大。
柳長洲反應敏捷的跳到黑暗裏,手裏抓了一枚核桃往一側的牆壁上一扔,他看見那掉進來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往聲源處走去。他鬼魅一般往那幾個人背後一站,十分滲人的用氣發出了一聲笑。
有道是人吓人吓死人,這一笑不要緊,前面那三個漢子齊刷刷的大聲“啊”起來,大有抱成團的架勢。
那幾聲“啊”震撼力太強,在核桃屋的一側牆壁上應聲出現了一長條弧形裂隙,而後那被裂隙圍起來的區域突然開始往外滑動,原來是扇門。
柳長洲眼疾手快的劈出三記手刀把那幾個人劈暈,推開那門走了出去。
門外就是方才那方高臺的另一面。這麽一看,那高臺兩面的地勢高度差足足有兩丈,高臺後隔了四五丈遠就是一面阻擋視線的石壁。那石壁十分取巧,整個呈弓背形,貓着腰搭在高臺之上,給下面搭建出了一大片十分可觀的空間。
依着那石壁處,被人別處心裁的因地制宜蓋了個十分簡潔的木屋。只不過那木屋看上去年久失修,十分破爛,表面看似乎糊了一層碧油油的青苔,屋角一側則明顯塌下去一塊,簡陋的過分。
那高臺的兩側翼則一面封死,一面被一叢十分茂盛的藤蘿遮蔽的嚴嚴實實。
身後突然襲來一陣風,柳長洲猛地轉過身,柔韌的腰身輕而易舉的向後方彎下去,有驚無險了躲過了那三角眼的一板斧。
兩人便在這一方空間裏拳打腳踢起來。
那三角眼身上的兩個捕獸夾已經被強行掰開,在胳膊和腳上各有一大灘血跡,然而他的一招一式揮出來竟絲毫不受影響,招招陰險毒辣,每一招一出手就是殺招,簡單粗暴的狠,每一招都直白赤/裸的寫了一行字“去死吧。”
柳長洲冷笑了一聲,一翻身躍起,将他小腿上那捕獸夾狠勁兒撞在頭頂的石壁上,硬生生的将那夾子磕的稀巴爛,而後劈手扯下一側的蔓延過來的藤蔓,從一個刁鑽的角度迅雷不及掩耳的劈了出去。
那三角眼從始至終沒說話,跟個人形兇器一樣只顧出招、拆招,鼻涕一樣黏着柳長洲的一招一式,手裏那一板斧猝不及防被一條藤蔓緊緊纏住。
那小白臉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勁兒,他手上那板斧竟絲毫動彈不得。而後他那三角眼突然一眯,猛的撤了手裏的力道。
柳長洲順着慣性往後仰倒,将身體拉成一條線,果不其然,幾枚閃着寒光的銀針擦着他面門飛過,齊齊紮進了後面的石壁上。他翻身躍下來,“啧啧”了幾聲:“好身手。”
那三角眼用腳尖挑起自己的板斧,終于肯說出一句話來:“臭小子,死到臨頭尚不自知。”
随後,三角眼那些手下也都一個一個跳進了核桃房子。
柳長洲背對着木屋,正好能看見那個奇怪的核桃房。
這時他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十分細微的木頭相互刮擦的聲音,緊接着從那核桃屋頂稀稀拉拉的開始往下掉核桃。
他靈機一動,十分下流的狠狠踹出一記撩陰腳,正中紅心,把那三角眼直接揣進了核桃屋裏,而後只聽得耳邊尖銳的一聲琴調,粘貼在核桃屋四周的核桃突然都像得到了什麽指令一般,以排山倒海的姿勢往下撲,一瞬間就把那三角眼和後來又陸陸續續跳進來的人全給集體活埋了,堆起了足足有一丈高的小山包。
有一枚核桃滑落在他腳下,他彎腰撿起來,那核桃在他手裏居然裂成了十分規整的兩半,而那裏面竟然不是核桃仁,居然是小石子兒。
柳長洲:“……”
耳邊隐隐有幾聲十分細微的抽泣的聲音。
柳長洲停下來細細的分辨了會兒方向,似乎來源于那個破爛的小木屋。他放輕了腳步,掩去一切聲響悄悄摸過去,離得越近,那股聲音就越大。裏面的人似乎聽到了外面的聲響,在他側着身子把門推開的瞬間噤了聲。
屋內亂七八糟堆滿了木匠做活計才用到的一幹用具,他眼尖的在一方大木箱後看見一截灰色的衣角。還沒等他靠過去,一聲飽含了哭腔的聲音突然炸響在耳邊:“大哥救我!”
柳長洲繞過去,看見那木箱子後蜷着一個小屁孩兒。
那小孩兒一張包子臉上都是淚痕,被一雙髒手抹得像只花貓,頭上那個包子頭也早被抓的亂七八糟,可憐兮兮的抱着自己膝蓋窩在角落裏,跟個流浪街頭的小乞丐一樣。
小乞丐看見他突然出現,驚慌失措得一個勁兒蹭着往後退,那眼淚流的越發兇,哭聲也越來越大,回蕩在石壁下方,形成了一種群山回唱的效果,十分震耳欲聾。
柳長洲覺得自己眼下這副模樣應該不吓人,他緩緩蹲下身子,張開雙手,十分好脾氣的哄問:“小孩兒,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小乞丐看見他衣衫上那一灘極其唬人的血跡,往後躲的更厲害了,邊嚎邊說:“我大哥說、不要、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陌生人”的柳長洲一挑眉,幹脆利索得起身就往門外走,十分沒有同情心的說道:“那行,你呆着吧,我走。”大腿猝不及防被一雙軟軟的手摟的死緊,那撲過來的小破孩兒光嚎不說話。
柳長洲俯下身把他掰正,缺德的用手指把那孩子的小嘴上下一捏,頓時,世界清靜了不少。他循循善誘道:“你告訴我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家。”
小孩兒鼓着張包子臉,一副苦相的點點頭。
柳長洲單方面的拉過小孩兒的手,用小拇指做了個“拉勾勾”,随後站起身就往外走。他走了半天,那小孩竟然沒有跟上來,還傻傻的愣在原地看着他。他詫異道:“怎麽,不想走?”
那小孩兒搖搖頭,邊抽邊說:“我大哥說……有大人背就別自己走。而且我腿軟啊,我起不來。”
柳長洲:“……”
他頂着一腦門兒官司返回去,一只手把那孩子拎起來砸在背上,好笑道:“你誰家的孩子?叫什麽?爹娘呢?”
那小孩兒死死摟着他脖子,大有把他勒死的架勢:“我叫謝一桐,我爹娘都死了,我大哥說我是我二哥撿回來的。”
柳長洲閑閑的胡說八道:“太巧了,我也是撿來的。你看都是撿來的,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麽在這個小木屋裏?你大哥呢?”
謝一桐十分單純的說:“我爹娘死的時候,我大哥住在這小木屋裏給我蓋了這個核桃房,他說核桃屋送給我希望我以後別沖着他耳朵嚎,他腦子疼。我是偷跑出來玩兒的,我大哥不知道。”
柳長洲不知道這小孩兒怎麽戒備心這麽差,問什麽給答什麽,有些缺心眼兒,而且張嘴閉嘴都是“我大哥”,就問道:“你大哥還說什麽了?”
謝一桐騰出一只手在他頭頂拍了兩下,像是在模仿誰的口吻,用稚嫩的孩童嗓音滄桑道:“我大哥還說‘天塌下來長人頂,有你個小屁孩兒什麽事’、‘該吃吃,該睡睡,其他全都當狗屁’……”
柳長洲眉心一跳,好笑的關上了他跟按開了機關一樣停不下來的話匣子,扯淡道:“下次你大哥再跟你這麽說,你就叫他去死一死。哎你大哥誰啊?”
謝一桐條件反射一樣回答了這個問題,聲音嘎嘣兒脆:“一個老不死的!”
柳長洲:“……”
他在謝一桐“左左、右右”的指揮下,成功得到達了一處居民區,在路過一處十分旺盛的大草地時,被謝一桐拽着耳朵給剎住了腳步。
謝一桐這會兒腿不軟了,他在地上挑了幾根尚算有些綠色的狗尾巴草,在手裏十分靈巧的編起東西來,仰起小臉明媚道:“我大哥可好哄了。”
他那小手左轉右轉,最後竟然在手裏攢出一個長耳朵的兔子頭來,看上去十分萌。他像托孤一樣把柳長洲的手拽出來,示意他先幫忙收留一下,然後把手伸進嘴裏蘸了一口唾沫,絲毫不嫌髒的往自己臉蛋上塗了幾下,又異常熟練的調出一臉受欺負的委屈相,嘴巴也癟下去,看上去可憐巴巴的似乎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語氣還是方才那樣的明媚:“我這樣,我大哥絕對不會打我手心。”
柳長洲:“……”他心裏一陣感慨,他小時候怎麽就沒想到用這種手段博取同情來免去一頓晚歸的揍?
所以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小孩兒一代比一代鬼精。
這一夜過去,天色放明。
謝一桐接過狗尾巴草編的兔子,十分有理有據的分析道:“我大哥說以後到別人家去,一定要挑着飯點兒去,那樣肯定能蹭上飯,所以你肯定能蹭到我大哥的飯。”
柳長洲:“……”
兩人又七扭八歪的拐了幾個彎,待聽到一陣有一下沒一下的懶洋洋的搗衣槌的聲音後,謝一桐毫無預兆的突然開始放聲大哭,邊嚎邊推開了一扇黑漆木的大門。
柳長洲透過門打開的空隙,看見一個人正面對着大門口坐在那裏,低着頭看不清表情,屈起膝蓋分開的雙腿間放着一個大木盆。
不過他的全部視線都被突然抽風的謝一桐的舉動所吸引。只見那還沒他大腿高的小孩兒邊嚎邊跑,還能騰出功夫來甩了自己腳上那早看不出本來面貌的鞋,赤着腳踩在規整的青石板上“吧嗒吧嗒”沖過去,“咚”一聲跳進了那個木盆裏,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木盆前那人的褲腳,嚎道:“大哥!我碰見壞人了!”
然後一個聲音不緊不慢的輕飄飄道:“謝一桐,我跟你講,你完蛋了。”
門口的柳長洲渾身一震,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那個時常在夢裏出現的身影,竟然罕見的多了幾分驚慌失措。那麽多次,他派出去尋找他的人都無功而返,終于放棄尋找的時候,他竟然好端端的坐在這裏,幾乎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