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引蛇出洞
夜幕将近,華容縣唯一一家典當行門前出現了一個衣衫褴褛的老頭子。這老頭子那一身皺皺巴巴的衣服上打滿了重重疊疊的補丁,花花綠綠的十分惹眼,一頭黑白相雜的頭發有種強烈的雞窩即視感,臉上皺紋一大把,那腰駝得簡直要和地面平行了。
這老頭子手裏還牽着一個貌美姑娘的手。這姑娘也是一身破衣爛衫,頭上什麽裝飾都沒有,布衣荊釵,簡樸的厲害,臉上不施粉黛,卻當真美的十分驚豔。連帶着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更招人心疼。
對了,這一對父女手裏還牽着一條金色長毛狗。這倆人都是一副人比黃花瘦的倒黴模樣,這狗卻十分威風霸氣,兩只圓滾滾的眼睛十分明亮,看上去有種豢養與被豢養颠倒的詭異感覺——不像是人在養狗,倒像是狗在養人。
那老頭子眯着眼齁着背,在典當行的排門上不多不少、端端正正敲了三下。沒一會兒門從裏頭打開了一條縫,這兩人一狗從這縫隙鑽了進去。
前來帶路的人似乎已經習以為常,連問都沒問就帶着他們徑直往櫃臺後走去。入得後堂來,先走了一段烏漆抹黑的窄道,主人家連個油燈也不舍得點一盞,道路還七扭八歪得十分難走。走了好大一會兒,又遇上一截十分陡峭的樓梯,一直通到不知道多深的地底下。
那姑娘似乎分外害怕,一只手緊緊挽着那糟老頭子,一只手掩在口鼻上哭哭啼啼的,一步一步蹭着往下走,還十分磨叽。但仔細一看就能看出不對勁了,那姑娘表面上看着十分不樂意往下走,實際上那背影看上去竟然有股十分樂在其中的意味,那水蛇腰一扭一扭的仿佛頗為享受,似乎自己的目的地是個宮廷宴會一樣,拼着好事多磨,盡量把每一步都搖出一種無人能敵的風雅來。
那糟老頭子似乎格外不耐煩,隐晦的在那姑娘腕子上戳了一下,壓低聲音耳語道:“你夠了啊我說朱寡婦,別演過了。”
那姑娘反倒越發變本加厲了,她又往那老頭子身上貼了貼,幾乎就要伏在他身上了,妖嬈着聲線在那老頭子耳邊吹氣:“好辦,事成之後你把鴻雁樓買下來送給我,你說什麽我都答應。”
老頭子偏過頭,意味深長得點了點頭,輕飄飄道:“我小看你了,當個青樓女子還不能滿足你,原來你要做個風塵窩裏的老大。”
這一對十分掉節操的父女正是柳長洲和寡婦朱點衣。那金色長毛狗自不必說,除了金鬥,恐怕再沒別的狗能沒心沒肺的跟個兔子一樣四處蹦跶了。總之,這兩人一狗一路走得十分相親相愛。
兩人這麽暗自較量了一路,盡頭一扇鐵質大門就出現在視野裏。推開那門,一個十分窩囊的鬥室就是門後的風景,那風景的正中央端坐着一個敲着二郎腿的男人。那男人眉毛倒豎,銅鈴大眼,寬嘴唇,虎背熊腰,耳垂肥厚,面相看上去就和蹦跶在臭水溝子裏的蛤/蟆一個樣。此人的背後還站着一個頭裹布巾的壯漢,手裏握着一把大長刀,滿臉橫肉,總之一看就不是什麽好鳥。
那人似乎一刻都消停不下來,二郎腿在半空中上下點個沒完沒了,模樣嚣張的似乎下一刻就能逆天似的,叫人心裏癢癢的只想提溜着他那蒲扇大耳把那人臉給撕掉。
帶路人畢恭畢敬的稱呼了一聲:“劉三爺。”就轉到那人身後站着去了。
柳長洲裝模作樣簡直有如神助,只見他顫顫巍巍的一步一步蹭到那劉三爺跟前,戰戰兢兢得道:“劉、劉三爺。”這一聲叫出來叫他差點兒沒把自己舌頭咬掉,他方才差點兒脫口而出一句“劉蛤/蟆”。
劉三換個方向,翹起二郎腿接着抖,愛答不理的問:“借糧?借錢?”
柳長洲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吃了一驚——他派人四下打探的結果,陸含章猜的的确不錯,确實有人私下放貸,但他不知道還有借糧這一說,這裏頭的水不淺。
他腰彎的越發厲害了,盡自己最大的誠意顯示出了十成十的害怕,略顯口吃的說:“哎哎,劉三爺,我老不死的來、來借糧。”
劉三似乎犯困似的打了個呵欠,呵欠還沒打完就開始說話,導致那話音裏夢游的意味十足:“要抵押什麽?地契?田産?老婆?還是閨女?”然後又帶着十萬分的鄙視,竟然開始語重心長得長篇大論上了:“你說你們這一幫子窮鬼,娶了老婆養不起,生個閨女也養不起,早知有今日,何必當初呢?”
柳長洲一邊嘴裏“哎哎,劉三爺教訓的是”,一邊把朱點衣往前一推,期間還極為锱铢必較的在朱點衣的麻筋上彈了一下,哭腔道:“我閨女翠花。”
劉三興致缺缺的擡眼掃了一眼,哪知這一眼掃過去就移不開視線了,被用來抵押的人向來出現不了這麽标志的——只見那姑娘尖下巴,狐媚眼,唇紅齒白的跟個天仙下凡似的,眼尾裏還有淚珠,看着着實惹人疼。他當下一伸手把那姑娘拉了過來,一雙手不安分的上下亂摸一氣。
朱翠花磨了磨後槽牙,一臉忍辱負重的僵着身子沒動彈,惡狠狠得給柳長洲送去一疊子鋪天蓋地的眼刀,大有先剁了此人再生吃的意思。她一邊翻白眼,一邊哭哭啼啼的道:“爹,女兒不要留下來……”
柳長洲長眉一挑,幸災樂禍的選擇視而不見,繼續胡說八道:“等我老不死的手裏有了錢就來贖回我閨女。”
劉三十分滿意,揮了揮手,從腰帶下解出了一把鑰匙扔給後面那漢子,摟住朱翠花就要往外走。
柳長洲突然從袖子裏撒出一把利刃,劉三背後那看個上去是只狼實際上就是只羊的保镖一下子心口冒血,連聲音都沒能發出一聲,幹脆利索的去見閻王了。
朱點衣終于忍無可忍了,她從自己腰間抽出來一柄沒有手柄的細軟劍,将那劉三摟着她腰的那只手按在了牆上,連猶豫都沒猶豫,手起刀落的把那只手剁掉了,厲聲道:“死癟三!給老娘放規矩點兒!”
剩下先時的帶路人兩眼一翻,直接暈地上了。
柳長洲取過那鑰匙在手裏上上下下抛起來,原先齁得恨不能貼到地上的背也挺直,兩只腳吊兒郎當得畫着八字踅過來,笑眯眯道:“劉三爺,您看,是我自己找一找你的黑賬,還是您自己交出來?”
劉三疼的臉上全是汗,完好的手近乎痙攣的從自己側腰上接下來一把新鑰匙扔了過來,指了指鬥室側壁上一個暗格,直接跳過了“你是什麽人”這一環節,沒出息道:“好漢饒命!”
柳長洲接過鑰匙背過身去開那暗格,忽聽得背後一聲滑軌相互摩擦的聲音,餘光掃見鬥室的門上直直砸下來一扇鐵栅欄的門。他下意識的把那劉三原先坐的凳子一腳踹了出去,正好卡在鐵栅欄與地面之間,給那裏留出了一條一人寬的縫。
這才慢悠悠的打開暗格取出那裏的紙,随手翻了翻,頓時眼珠子要掉出來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字據上簡直抵押什麽的都有,抵押地契田産老婆閨女的算是正常的,還有些字據上連手指、腳趾都有,什麽破衣爛衫、鍋碗瓢盆都有,樣式五花八門,十分齊全,居然還有人押夜壺。
朱點衣面無表情的狠狠踩了一腳,直接把劉三方才去踢機關的腳給踩的骨頭錯位了,聽聲音都能知道這寡婦隐忍了多少怒氣。
柳長洲又充分發揮了他無堅不摧的殺傷力,把鬥室裏肉眼可見的縫隙和夾層翻了個遍,搜羅出了幾乎所有的紙質性的東西——其中包括一大本典當行的當簿、陳年的老抵押條子,還有幾本市面上常見的志怪話本子——這才心滿意足得扛着斷手的劉三走了。
這一招引蛇出洞的效果也該有了——如果放高貸的人是官府裏的人,那他就守株待兔,看誰先露出馬腳;如果不是,那就更好辦了,直接滅掉。不過前些日子才剛給那幫吃皇糧的上了殘忍的一課,應該還沒有那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在節骨眼上犯事兒。
月光微亮,柳長洲把那劉三扔給跟在身後的手下,和朱點衣兩人十分悠閑的往衙門裏晃,他邊翻那一大攤子紙,一邊問朱點衣:“閨女,按照你的說法,毒液既然是沾在糧食上的,那我想必然有辦法去掉的?”
朱點衣剛打算講什麽,眼風一掃,突然在柳長洲懷裏那一大堆紙裏看見幾張十分奇怪的東西——那幾張被風吹得翻開的志怪話本子裏居然是春宮!那上面的姿勢頗豐富,有上下的,有前後的,還有幾個常人難以想象的高難度。
她好奇心起,捏着蘭花指把那本子拈出來,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邊翻邊回答道:“有啊,很簡單。你把那糧食泡到酒壇子裏就行了。”
柳長洲頭也沒擡,狐疑道:“怎麽講?”
看春宮看的正興起的朱點衣不知看到了什麽好笑的東西,先突兀的笑了一聲,才說道:“拿女人家的胭脂來講吧,你把胭脂泡在水裏,它就漂在水上或者沉在水底;但你要把胭脂泡到酒裏,瞬間就不見了。術士基本都知道這一招,他們煉制什麽鬼玩意的時候,有些金屬火煉不化,只能借助一些東西來溶解。糧食上的毒液也是同樣的道理,毒液可以溶于酒精,糧食不能,不就分開了嗎?”
她頓了一會兒,眼珠子瞎轉悠,肚子裏不知在冒什麽壞水,竟然直接把那話本子戳柳長洲眼皮子底下,不懷好意道:“就你這樣的,肯定是下面的。”
柳長洲忙中撥冗掃了一眼,這一眼簡直沒把他吓死——那畫上兩個渾身赤/裸的大男人沒羞沒臊的摟在一起,一個壓一個吻得正火熱,畫得十分掉節操。那畫者還特別突出了一些線條,把上面的人那背上的蝴蝶骨畫的極為突出,腰身流暢利索,總之該收的地方收,該窄的地方窄,十分準确。
原來那畫不僅是春宮,還他娘的是龍陽春宮!
他一時就有些懵逼,連帶着心跳也陡然加快,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誰,竟有些做賊心虛。等到回過神兒來,才醒悟過來他娘的怕什麽!有什麽好心虛的!
于是他十分利索的送給朱點衣一記橫踹,面上十分淡定的涼飕飕道:“你等着,我一定要玄歌知道你的本來面目。”
朱點衣一頓,臉上戲谑的神色忽的收了個一幹二淨,想起了那耿直的男人遞過來的手帕,頓時被“玄歌”這兩個字收拾的服服帖帖。
柳長洲鼻子哼了一聲,故作輕蔑得掃了她一眼。
他把一切都看在眼裏,玄歌很直白,對誰好與誰親近一目了然。一個把最不加掩飾的一面呈現給朱點衣的男人,朱點衣又怎麽忍心毀了自己在這個男人心目中的形象呢……拉倒吧,全天下都知道這寡婦什麽德行,人倒是不醜,反正嘴倒是挺賤,也就鄭玄歌那傻大個把她當個寶了。
兩人這麽一路拆臺一路扯淡,不多時就回到了衙門。柳長洲把那劉三交給下人,拉住就要離開的朱點衣,說:“你有沒有見過一種‘緩脈’的病?就是……脈搏跳動很慢,大概一個吐吸就能數到一次。”
冷不防被朱點衣一把掐在手背上,掐出個鮮紅的指甲印。
柳長洲“嘶”了一聲往後撤了半步:“大半夜的吃沒吃藥!”
朱點衣蛾眉一挑:“陸含章沒那麽老對吧?你那天在騙我?”
柳長洲不以為意的道:“騙你又怎樣?”
朱點衣一攤手:“不能怎樣,你說的‘緩脈’不就是他麽,我那天在城門口見過他了。不過說實話,我從沒見過這種疾病。不過用膝蓋想都知道不會好受。因為一個人的脈搏和他的呼吸、心動都有關聯,脈搏慢,說明他的呼吸、心動都相應得要慢。如果你想體會一把的話……”她指了指衙門院角的一個大水缸,“把你的頭埋到水裏,大概就是那種感覺了,那是一種接近窒息的狀态。”
柳長洲手上的動作一頓,皺着眉重複了一遍:“接近窒息?”
夜裏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都是那兩個字,“窒息”。而後那張亂七八糟的圖畫就十分不是時候的闖進腦子裏,搞得他十分無語……于是這一夜更加不能好了,有種欲哭無淚的憋屈感。
因為天底下什麽事都可以用來開玩笑,唯獨四樣事開不得玩笑:愛恨情仇。
第二天一大早,柳長洲抱着那一大摞抵押條去找陸含章。先前那個“繞着此人走”的想法根本行不通——因為正如那日陸含章跟謝一桐說的,“要為世所不能為之事”,有些事情,缺了陸含章還真就不好辦。
并且,柳長洲覺得天下事的不二法門就是……偶爾厚臉皮,偶爾不要臉。
那些理不清的情情愛愛,一葉障目,不就看不見了?他心不在焉的想,有什麽好難為情的,有什麽好不自在的?窗戶紙不還沒捅破麽,他不介意再糊上一層,最好永遠都別破。
從牆頭上看那個初時的院子,原先的小型人工景觀都不見了,整個小院子空空蕩蕩的,只有一個頭上繞着紗布的謝卿雲躺在大榕樹下閉目養神……雖說是官府下令一把火燒了鴻運的瘟糧,殃及池魚确實是他想的不周到,并且事後也沒有去主動賠個禮道個歉,幾乎所有的錯都叫他占了個全。
所以他十分有自知之明的沒有湊到謝卿雲眼皮子底下讨嫌,不過陸含章和那個淘氣包在不在屋子裏也無從知曉。他難得有良心的回憶了一番近來的經歷,發現自己的出現給這一對算是相依為命的主仆帶來了不勝枚舉的災難。
巷子口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确切的說,是一個走路的聲音,和一個蹦蹦跳跳的聲音。
一個嘎嘣脆兒的聲音響起:“大哥我今天比你多打下來一只鳥!”
一個似乎沒睡醒還泛着困的聲音愛答不理的敷衍道:“你牛逼,你最牛逼。”
……真有閑情逸致,陸含章和謝一桐,大早上這麽勵志得跑林子裏去打鳥,有志向。
這時頭頂突然飛過一只離群的雁。江北的四季一向分明,漸入暮秋雁南飛。
一個小石頭疾馳過來,勁頭十足,但就在離那只南飛雁一掌之距的時候,被一個勁頭更猛的石子兒打中,被打中的石子兒“啪”一聲裂成兩塊,一塊打中了大雁,一塊則掉了下來。
那倆人的對話重新響起。
謝一桐孩子氣的“哼”了一聲,嘟囔道:“你作弊。”
陸含章先打個呵欠,進而十分沒有誠意的賠罪道:“大不了我不把你昨晚又尿床的事情告訴你二哥就行了。”
柳長洲:“……”
随後一大一小的身影晃過了巷子口,矮個子手裏拎着的網兜裏少說得有十來只鳥,真是什麽品種都有,烏鴉、麻雀、啄木鳥,亂七八糟的一大堆。
陸含章看着斜倚在自家門口的人,突然低下頭說:“一桐,這樣好了,方才算平局。現在,我們同時朝那個哥哥腰間的玉佩打,看誰能中。輸了的人去洗被單兼刷碗。”
謝一桐十分乖巧的點點頭:“成交!”
于是柳長洲眼睜睜看着這兩人同時從地上撿石頭,包在彈弓裏二話不說就抻緊了彈弓皮條。他十分無語的踩着門廊,身體幾乎與地面平行着往上踏了幾步,那兩個惡作劇意味十足的石頭擦着衣角打在後面的牆上,他才翻了個身利索的落在路中間,一攤手,無辜道:“幼不幼稚?陸老板,我有正事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