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午夢千山
朱點衣是個十足的坑爹貨,她那個十分不切實際的“把糧食泡到酒壇子裏”的主意要實現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因為那寡婦壓根兒就不知道地下糧倉裏還藏了幾十萬石糧食。要真把每袋糧食都那樣在酒壇子裏泡一遍,那估計整個大慶的酒坊老板都得樂瘋不可,況且他們本意是要盡量減少糧食的浪費,如果為了這些糧的淨化浪費了同等量的酒,那就失去了原本的意義了。
柳長洲把她打發走了以後,自己掩着口鼻在那倉庫裏來回轉。
八仙桌子底下那個什麽“共轭陰陽關”被暴力破壞後,那底下果然出現一條十分陡的滑道,近乎筆直,直直通到底下糧倉的庫口。那底下糧倉一共有兩個,一左一右蹲在滑道底部的兩側,呈錐子形逐漸凹進牆裏,越往裏走空間越大,一直到最底部,收為一面平整的牆。
放眼望過去,糧庫裏密密麻麻全是袋子,層層疊疊堆了有三丈高。
他背着手神經兮兮的繞着糧食山走了幾圈,覺得這賀雲簡直能耐大發了,把這麽多糧食屯起來是要等着給他生個兒子麽?
賀雲是個有來頭的人,柳長洲把他丢到鍋裏煮一煮之前就知道。華容兩大肥缺,一是糧運,一是鹽運,能坐到這兩個位置上的,背後沒有靠山簡直難于登天。賀雲膽子再肥,肥到竟敢扣留北防将領的糧饷,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除非朝廷裏有什麽人和樗裏昊将軍有個人恩怨。
柳長洲想來想去,絲毫理不出個頭緒來,因為樗裏昊将軍常年駐守在外,能和京官結下什麽梁子那才叫見鬼。
那麽只有一種解釋了,這種解釋叫柳長洲十分想揍人——是先帝的旨意。樗裏昊戰功顯赫,常年駐守邊防,在軍中有極高的威信,即便是皇上一手提拔上來的,也沒有理由不留着一手以備後患,畢竟人心難測。
所以賀雲私自屯糧的事不是沒有人知道,只是有人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也或者是有人把賀雲當槍使,指使他扣下了軍糧。
如今樗裏昊年事已高,再厲害又能有幾分嚣張顏色?新帝這時候給管窺閣下達的指令,可謂是卸磨殺驢、一石二鳥了,既是對樗裏昊解釋了為何軍糧常年拖欠的原因,把戶部的責任推得一幹二淨,同時又順水推舟的除掉了賀雲。
柳長洲面無表情的伸出手,指尖抵着牆壁一步一步蹭着往前走,心裏十分厭惡這種“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戲碼,但這幾乎是勢之必然,不是簡單的誰對誰錯就能解釋得了的。倘若有一天,他也成為下一個陸輔之或者下一個樗裏昊,他想,他也必然沒什麽怨言的。
管窺閣,顧名思義,借管以窺。歷代皇帝是管窺閣的最終命令者,皇帝借助管窺閣以查天下事,是個隐在幕後的組織,說白了,就是皇上手裏的一把不能見光的刀,更有些時候,管窺閣就是整個大慶的遮羞布,是大慶用以出奇制勝的“奇兵”。
柳長洲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他的首要任務是完成皇帝的指令,他可以為這個任務不擇手段,不用害怕得罪誰,因為皇帝是他的靠山,這也是他敢直接煮了賀雲的原因。剩下那些需要左右權衡、維持穩态的事,自然有人出謀劃策,就不是他該操心的事了。
那些你來我往的應酬、爾虞我詐的官面離他十萬八千裏遠,他不用每天不勝其煩的來往在形形色/色的試探與猜忌裏,他想想就覺得宗儀對他簡直是真愛,他感動的呼天搶地的。
糧倉的牆壁上點綴着一排油燈,只能照亮一片十分有限的空間。橘色的火光不知踩到了這“刀頭”的哪根神經,他突然打了個響指,對着得令到來的手下做了好一番交代,就一屁股坐在牆角下閉目養神去了。
這些日子幾乎連軸轉,還被半路殺出來的陸含章折磨得心累,這一坐下來,瞬間覺得那老狐貍有句話說的簡直太對了,“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幹脆直接躺在了地上。
沒一會兒,欽差衙門裏的衙役集體出動,不知從哪裏扛來了上百口大鍋,陸陸續續得架在了糧食山四圍的空地上。那鍋的口徑一個個大的逆天,供一個成人在裏頭橫着轉個圈都沒問題,似乎是屠戶用來刮豬毛的鍋。随後,上千壇子酒被倒進了那些大鍋裏,衙役手持火把,引燃了鍋裏的酒原。
一時間,整個地底被火焰照得亮堂堂。很快,酒原沸出的霧氣便充滿了整個地下糧倉,鼻子裏充塞的都是十分濃烈的酒味兒。
所謂酒原,就是酒坊裏還沒勾兌白水之前的烈性酒,純度大,蒸成了水蒸氣自然威力無窮,把柳長洲熏得簡直分不清東南西北了。他有心想多暈一會兒,結果十分不幸的發現,随着酒原的燃燒,地下糧倉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憋得他喘不過氣兒來,心跳慌得有些快。
他方才看見那些油燈,覺得如果一定要充滿整個糧倉的話,光、聲、氣應該都辦得到,這才有了煮酒原的主意。事實證明這個主意還挺有效果的,那些揮發出來的氣體把整個空間充斥的滿滿當當,再加上氣體又無孔不入,沒一會工夫,遇冷凝結的酒氣形成的液滴便自四面八方彙成一股細流,一路通暢無阻的從糧倉的地下隧道流出去。從那股細流的顏色就看得出來,朱點衣的說法還是挺靠譜的——走形在地上的細流是黑色的。
柳長洲松口氣,扶着額頭,跟個喝多了的醉漢似的,腳下發飄的往外晃,一路無知無覺的晃到諸葛廬,直挺挺得往自己那硬板床上一倒,以一種十分窩囊的姿勢陷進了一場無邊無際的黑甜夢裏。
那夢裏濃稠的抹不開的黑暗裏站着一個與他面目有八成像的中年男人,男人的對面還站着一個一身潔白、修長挺拔的人,低眉順目的模樣似曾相識。中年男人蹲下來對着一個還紮着包子頭的小不點兒招了招手,笑眯眯得道:“峣山,來,從今往後,這個人就是你師傅了。”
那小不點兒雙腿開始前後倒騰,一邊嚎一邊呼嘯而過,沖過來抱住了那個白衣勝雪的男人的大腿,仰起臉十分沒心沒肺的喊了一聲:“師傅!”那小不點兒身後還跟了一只通體金黃的小奶狗,還沒有那小不點兒的小腿高,尾巴卻搖的格外歡脫,硬是把自己搖成了風裏一朵花。
又是一忽兒,那個小不點兒掂着腳尖在竈房的糖罐子裏偷糖吃,卻一不小心跌了下來,砸翻了滿滿一罐子糖。結果那小屁孩兒眼珠子咕嚕嚕轉了一圈,十分缺德的把那小奶狗推到了糖堆裏,硬是給那狗洗了個糖澡。那模樣別提多欠揍了,簡直皮緊得厲害。
夢裏的畫面千變萬化,一陣大霧散開,他又看見龍門山佩葦廬十分空曠的小院子裏,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正在打一套劍法,他動作行雲流水,看上去十分風流,但實際上腰、背、手腕、腳腕根本沒有着力。再細看那柄劍,花裏胡哨得不像話,有劍穗就罷了,居然還在劍柄處鑲了一顆俗氣無比的藍寶石。
柳長洲嗤了一聲,十分不屑的笑了一下,心想:“簡直是花拳繡腿。”
随後從那小屋裏飛出來一個徽山墨條,只一招就把那少年手裏的劍打脫了手,劍尖直挺挺的戳進地裏,一個幹淨清脆的嗓音響起:“花拳繡腿。峣山,功夫重在靈活,重在千變萬化,重在胸有成竹,最重要的還是以鴻毛之體蓄力千鈞。風裏柳絮、雨裏浮萍美則美矣,跟腳不穩,如何敵得過狂風暴雨?而且,一個武者的功底與外界溝通需要的是一個媒介,它并不只局限于一把劍。身手有神,萬事萬物都可以是手中利刃;身手無力,幹将莫邪也是廢銅爛鐵。”
柳長洲點點頭,表示十分贊同。
而後又出現了一個集市口,那集市口的刑場四周圍繞着一圈市井百姓,那行刑臺上則跪着一個渾身被血的人,他雙手被縛,心平氣和的跪在地上,眉眼無波,上半身身形标直挺拔,有種“玄酒味方淡,大音聲正希”的氣度。
他的身後卻立着一個手持薄刃的劊子手,正一刀一刀的削去他胳膊上的肉。
人群裏有個滿臉是淚的少年,被初時那個中年男子死死摟在懷裏。那少年拼盡了全力想掙脫身後那人的懷抱,一番掙紮卻都是徒勞。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行刑臺上那人被千刀萬剮。
畫面外的柳長洲突然有一種心如刀絞的痛感,那絞痛叫他不自覺皺緊了眉頭,手指也痙攣的扭曲起來,如同在無盡汪洋裏抓緊一根浮木一樣狠狠捏緊了手邊的東西,一股力不從心的感覺油然而生。
光與影如同走馬燈一樣走過一遍遍,在極深處突然迸發出一股強烈刺眼的白光,那白光漸漸收斂後,中心出現一個形銷骨立的身影,那身影一頭潑墨長發随着微風輕輕浮在空中,眉目溫婉,擡起一只手沖着他擺了擺,說:“什麽時候,你想和我厮守的念頭才能戰勝你的苦衷?”
他心裏漫上一股暖流,而那暖流還不待湧遍全身,就看見那人那一頭長發極為突兀的換成了雪色,從眼角、嘴角開始有血流出來,整個人在逐漸變淺,變得透明,一點一點的消失。這時,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陣風連聲招呼都沒打,毫不留情的吹散了那剩餘的最後一抹淡色。
最後的夢裏,空空如也。
柳長洲驚出一身冷汗,渾身顫了一下,狠狠喘了一口氣,掙紮着醒了過來。一睜開眼,這一覺竟一下子睡到了午後,窗前的日光都以西斜。
他擡起一只手搭在自己的額頭上,心想真是有些諷刺。
人謂“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這種體會,恐怕也只會出現在隐士的栖居裏,他一個日日奔走在塵俗中的凡夫俗子,竟也不期然有了這種好時候。只是為什麽會在這種時候夢到這些東西,那幾乎是他的前半生幾個重要時期的剪影,濃縮了他前半生近乎全部的喜怒哀樂。
世事一場大夢,人間又是幾度秋梧掃地、黃鳥悲啼。前前後後不過才十年的光景,而往事已然不堪回首,徒留逆旅行人一聲長嘆……
我行未千裏,山川已間之。
他搖了搖頭,起身打算去看看地下糧倉的進度到了什麽程度。結果他才起身到一半就被吓得重新跌了回去——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陸含章正半靠在床柱上,一只手上握着一卷書,低垂的眉目突然就和夢裏那個身影嚴絲合縫的重合起來,令人有種夢中人步入現實的錯覺。他忽的就有些慶幸,慶幸方才那些都只是夢,夢之外,白頭發的陸含章還毫發未損。
柳長洲狐疑的道:“陸老板?”
陸含章擡起另一只手,眼神都懶得勻給他一個,波瀾不驚道:“醒了?所以能松開了嗎?”
柳長洲看過去,再次被驚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兩人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分外難舍難分的糾結在一起,陸含章那指縫間都已經被勒出了紅痕,指尖都因為氣血不周變得極為蒼白,明顯是被自己用手指夾棍夾出來的。
他極為尴尬的松開手,讪笑道:“陸老板什麽時候來的?有事?”
陸含章丢了書,甩了甩自己那只手,遞過來一張被揉的失卻本來面目的紙團,示意柳長洲看完再說不遲。
柳長洲狐疑的打開那團紙,登時有些哭笑不得——那是經綸書院每月例行的處分告示。告示上唧唧歪歪說了一堆狗屁不通的東西,什麽“有辱師門”之類的屁話,在最後結尾處用朱砂标出了重點,就是本院琴師陸含章與學生柳長洲,屢次缺課,敗壞風紀,懲罰兩人去打掃三餘書堂,為期一月。
告示底部還畫了一個結構清奇的押,是經綸書院的監院的大名。
按道理講,陸含章這麽一個不拘小節的性子,能被這幾行字鎮住,乖乖接受處罰那才叫搞笑。柳長洲他自己就更別提了,從來沒人敢點名道姓的說“柳長洲滾去打掃書堂”這種拉仇恨的話,要是換個時候,他頂多賞這告示撰寫者一個不屑的“哼”。
但十分見鬼的是,陸含章竟然拿着這個十分無足輕重的破玩意兒來找他,更見鬼的是,柳長洲自己居然第一次表現出了逆來順受的體質!事實是他還有些小期待!
這兩人難得第一次有點兒默契,還他娘的是意見一致的選擇接受處分。
問題是,柳長洲才剛和這人約好,今年初雪時給他答複的,照眼下這情況,他看也不用等到初雪了。
其實他也根本不知道從現在起到初雪前還會有什麽變化,他只是下意識的覺得總還會發生些什麽破糟事兒,更何況眼下糧的事也根本沒有處理圓滿。
柳長洲在心裏給自己燒了一堆紙錢,燃燒完飄起來的灰十分諷刺得飄成了一行字:“柳長洲,字峣山,生年不詳,卒于大慶元顯三年十月。”他有些做賊心虛的擡眼去看陸含章的表情,只在他臉上讀出了一重“掃就掃,反正又不會少我一塊肉,正好本大爺很閑”的意思來。
柳長洲:“……”
哎牙怎麽突然這麽疼?
……大概是最近沒有吃到人肉吧。
他從自己袖子裏掏出一卷紙遞過去,說:“吶,你要的字據。”
陸含章點點頭,随手翻了翻,不知想起了什麽,突兀的問道:“酒坊的名字你想好了嗎?”
柳長洲翻了個白眼,一攤手:“你覺得我跟你一樣都很閑是不是?”
陸含章想起自家絲莊那個倒黴催的名字,仍舊有些啼笑皆非。他抖了抖手上的抵押條,抖出一連串“嘩啦嘩啦”的聲音,想了想,說:“叫‘四味酒莊’吧。世間人生百味都濃縮在酸甜苦辣鹹這五味裏,而我手上這些人恐怕除了甜味,酸苦辣鹹這四味嘗了個遍,就叫‘四味’吧。”
柳長洲表示沒有異議,他剛想象征性的表達一下他對這個名字的看法,就聽見陸含章一臉肉疼的補了一句話:“按照準大櫃卿雲的邏輯,‘謝氏酒莊’,那還不如幹脆叫‘黃得快酒莊’來的直接。”
柳長洲:“……”
經綸書院有整個華容最大的藏書樓,官方大名叫三餘書堂。
古人雲“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也”,這三餘乃是斷句讀書的好時候。大凡有所成就的人并不是比別人天資聰明多少,而是要比尋常人更懂得抓住藏在縫隙裏的時間,這是三餘書堂其為名最本初的意思。
不過在經綸這個純粹用來坑爹的書院裏,三餘表示另一個意思——吃之餘,喝之餘,玩之餘。吃喝玩之餘跑去書堂裏讀一讀書,諸位官二代的人生已經不能單純用圓滿來形容了,應該叫“逍遙”。
倆人默契十足的往三餘書堂走,夕陽西下,并肩而行的影子長長,竟給人一種至此終年的錯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