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千秋不移
天方才放亮,北城門的關卡處駛來一輛極為普通的馬車,馬車上拉着一個一人高的鐵罐子。車夫手裏握着皮鞭,眼珠子卻在不安分的四處瞎轉悠,嘴角抿得死緊,神情怪異,明明半垂在馬車邊緣的小腿并沒有随着車馬前行而前後晃蕩,似乎肌肉僵死得固定在原處,十分惹人注目。
守關人當下扣住了這輛馬車,帶到了衙門裏。
打開那大鐵罐子一看,方秉筆頓時一腦門兒官司——只見那罐子裏裝着滿滿一罐子液體,隐隐發綠,在罐子底部還趴着一只紋絲不動的綠毛龜。那綠毛龜露在外側的四肢表皮發皺,似乎極度脫水,沒精打采的樣子,仿佛即刻就要脫離千年王八的行列,跻身于占蔔用的龜甲之流。
方秉筆一面叫人扣下了這個車夫和鐵罐子,一面派人去經綸叫柳長洲。
那車夫“撲通”一下跪下來,頭幾乎要埋到胸前,顫着聲音道:“小、小人只是替府上大老爺買回來一直龜,并、并沒有別的用意。”
方秉筆心裏直笑,這種不打自招的混賬話簡直都不用分辨真僞——一定有別的用意。
柳長洲是個冒名頂替的書生,他在經綸裏假托這麽一個身份也沒什麽特殊含義,純粹是覺得有必要來書院這種附庸風雅的地方轉一轉。
陸含章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琴師。經綸裏大多富貴人家,平時不事生産,專好琴棋書畫一類的風雅事,于是乎在經綸裏最受歡迎的課業,賦琴當排在第一位。
賀成帷死了爹,別說在書院裏橫着走,就是經綸的門檻他都跨不起,灰溜溜的夾着鋪蓋卷滾蛋了。書院裏另一號人物,腎虧模樣的劉子銘,瞬間覺得自己成為了蓋世英雄一類的人物,是時候登上經綸的大舞臺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酒肉之輩的情誼大概也就這麽不值錢罷。
劉子銘惹是生非的能力一點兒不比賀成帷差,全書院能鎮得住他的就一個柳長洲。他得罪過柳長洲,也知道這個人惹不起,但十分不幸的是,柳長洲平時根本不待在書院裏。而且心思很賊的劉子銘發現,自從書院換了琴師以後,柳長洲近來只上過琴課,別的課一律看不到影子。
但是,今天的琴課他竟然沒有來。
新來的琴師是個十分奇怪的男人。那男人一副病痨的模樣,弱不禁風得厲害,像個死了一半最後卻硬是沒死成的半死鬼,上課也從來不循規蹈矩,不像是來上課的,反倒像是在家呆的無聊出來尋樂子的,一上他的課,劉子銘就有一種被當成猴耍的感覺。
那琴師上課似乎看心情,心情好的時候,抽風一樣給在座的諸位來一段回文序調,手法極快,手指跟蝴蝶抖動翅膀一般在琴弦上蹁跹而躍,流暢的宮商角徵羽一洩而出,分外華麗。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可着一根琴弦糟蹋,說些貌似很有道理實則完全狗屁不通的琴律。
這天,新來的琴師大概心情不好也不差,自己袖着手往邊上一站,要大家輪番彈奏一支曲子來聽。只聽那病痨鬼這麽說:“古所謂‘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我相信在座諸位一定也有出人意料的地方值得借鑒。另外,監院前些日子已經貼出考核通知,所以這一回會算作參考記錄在甲乙等裏。”
他說完,從一旁取過一個木匣子打開來,接着道:“不過,我有個要求。”
只見那匣子裏露出來一疊折疊整齊的字條,剪裁的大小一致,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差別。意思很明白了,抓阄。
稀奇。
等到劉子銘抽了一張,他打開那字條一看,頓時一臉菜色。只見那字條上并不是什麽古琴調的名字,而是十分明白的幾個大字——用腳彈奏。
劉子銘:“……”他眼珠子轉了轉,覺得今天興許是個興風作浪的好時候。
他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裝模作樣的彎腰做了個士子禮,貌似彬彬有禮的道:“學生不知,敢問山長平時有教學生用腳演奏過?”
周圍頓時竊笑聲一片。劉子銘伸長雞脖子四下看了看,掃見周圍同窗的字條上都是十分規矩的古曲名字,似乎就他一個人是這個坑爹的題目。
陸含章愛答不理得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的道:“難不成教國學的山長沒教過你何謂舉一反三?”
劉子銘嘴角一抽,平時學院裏的山長大多不會和他過不去,這琴師明擺着不買他的賬。他壞心眼上來了:“學生愚昧,還請山長明示。”
春秋堂外響起一個聲音,那人困意十足的道:“彈就彈,哪兒那麽多廢話?”
一大早就消失的柳長洲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十分隐晦的對陸含章比了個大拇指,兩人心照不宣的進行了一番眼神交流,同時認為今天是教訓這個孫子的好時候。
陸含章眉梢向上挑起,心情十分明媚的道:“就由柳峣山來示範罷。”
柳長洲:“……”說好的戰友情誼呢?
他回過頭來沖劉子銘笑了一下,說了一聲:“劉傻子看好了。”
說罷便猝不及防的在自己書案的一角狠狠踩了一下,把那書案踩得一側高高翹了起來,琴随着書案就立在了地上。這一腳還不夠,他又用膝蓋在那琴座上猛地頂了一下,整張琴畫出半個弧形躍到了半空中,琴弦那一側朝下整個翻了過來,一只踩着雲紋緞面鞋的腳随後跟到,蜻蜓點水一般在十二琴弦上劃過一串音階,竟也流暢的好聽了。
随着琴向下掉落,柳長洲就勢向後彎下腰,換了條腿重新反着方向撥了一圈。在琴即将落地的瞬間,他腳尖在琴座邊緣輕輕一勾,将琴掉了個方向穩穩的落在了書案上。
柳長洲一回身,不懷好意的笑道:“該你了。”
劉子銘:“……”
他可委屈了,一臉忍辱負重的彎下腰脫了自己鞋襪,憤憤的用腳趾胡亂勾了幾根弦,那模樣別提多滑稽了,就跟被調戲的良家婦女似的,恐怕再差一步就能升級到潑婦罵街的級別了。
柳長洲一挑眉,轉身坐在了自己的書案前,拄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麽。
衙門裏那個十分詭異的綠毛龜到底什麽來頭?
這個時候他就分外想念瞻百裏,奈何瞻百裏因為為母丁憂,人留在清涼沒有來,最快要年底才能趕到。不過據城門關卡處的守衛稱,方大人嚴加了巡查力度後,各類走私的事情少了很多,但這種東西此前從未見過,更未曾聽說過。
還有一件叫人想不明白的事,市面上鹽價飙升,鹽市整個的走向是有價無市。鹽運使劉統多次來拜,稱藩司餘鹽告罄,力不能敷。
柳長洲慣性的桌面上點着指尖,越想越覺得蹊跷。糧食的事将将告一段落,在這節骨眼上又突然殺出“華容無鹽”一事,他總覺得不是巧合。但這一事實十分強有力的證據是,負責跟蹤劉統府上的手下紛紛來報,根本沒見着劉統還私下有什麽屯鹽的地方。
不過牢裏的劉三卻審問出了消息,原來那劉三手裏糧的來源依舊是鴻運糧行。
沒有糧上繳的老百姓會去找劉三抵押借糧,實際上是變相用高價買了鴻運裏的糧。死鬼賀雲做了一個頭尾銜接的糧食鏈:每年上繳的糧扣去應該解至京城裏的部分,臺秤上多餘的部分和應該解至北防的部分一并扣在地下糧倉裏,借由鴻運糧行和典當行,一部分明碼标價出售給當地百姓,沒有錢的百姓則會去典當行找劉三借貸買糧,另一部分則直接抵押出去。
所以凡是涉及到與糧有關的事,兜兜轉轉都脫離不了賀雲。換算在老百姓身上,就叫做被吃定,叫做無路可走。
何止是一本萬利,純粹是無本萬利。
柳長洲頓時覺得就這麽煮了賀雲都嫌輕了,應該扒皮、放血、剝筋,在丢到螞蟻窩裏叫螞蟻啃一啃。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嘈雜的聲音都逐漸消失,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陸含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醒醒了。幹嘛呢?磨牙磨那麽狠,很想吃肉嗎?”
柳長洲拽了拽自己耳垂,十分幼稚得拌了個吊死鬼的模樣,眼白翻出來,拉長臉道:“太尴尬了,被你看出來了。”
陸含章繃不住得抿嘴笑了一下。
兩人又苦逼兮兮的拎着抹布和水盆子往三餘書堂去,算了算日子,他倆這樣每日打掃三餘也有半個月左右了。
不過今天的三餘書堂似乎有些怪異。
一推開三餘書堂的大門,迎面一股十分刺鼻的鹹濕味兒,鑽進鼻腔裏齁得人簡直想幹脆閉氣。林立的書架似乎被人動過,在每個書架的最外側都留有幾個白手印。正對大門的那副“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的文聯也被人碰的七扭八歪、搖搖欲墜。地上還有被拖拉的痕跡,亂七八糟的,十分像志怪話本子裏狐仙出沒後的景象。
這動靜似乎是什麽人着急忙慌來不及收拾殘局遺留下來的。
此前正對大門的第一排書架上擺的是有關儒學的書籍,今天卻全都換成了一架子滿滿的有關醫藥方面的書籍。
柳長洲作秀似的伸長胳膊在書架上來回晃了晃就算擦拭完畢,正打算離開的時候,突然在書堆裏看到一本條目為《天下奇毒》的書來。他回過頭看了看陸含章的背影,偷偷地把這本書塞進了自己的袖子裏,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偷偷摸摸的。
兩人越往裏打掃就越不對勁,後層的書架擺放的越發雜亂無章,架子上有些書的書角幹脆都折了起來,特別想是什麽人碰倒了書架,書灑了一地,被人手忙腳亂間塞回去似的。書頁摸上去都分外潮濕,表面糊了一層十分黏膩的東西,髒髒的蹭都蹭不掉。
正在屋角作秀的陸含章突然問了一句:“這是什麽?”随後只聽見一聲“咯噔”的像是暗格打開的聲響,最靠裏的書架後方一塊地板突然往下掉了進去,出現一個黑黢黢的機關口。
柳長洲頓時興致勃勃的丢了手裏的抹布,覺得他似乎聽到了一種類似于藏寶圖“解鎖下一關”的聲音,幾步跑過去,拈起褲腳往那洞口一蹲,不負責任的猜測道:“藏屍間?”
陸含章剛想說什麽,眼角卻掃見一枚閃着寒光的東西直直飛過來,同時在不遠處的書架後閃過一個黑色的身影。
他嗓子眼仿似被堵住了似的,一瞬間發不出任何聲音來,腦海裏滑過一個柔軟的軀體直挺挺在他眼前倒下去的畫面,第一反應就是特別蠢的垮了一步擋在了柳長洲的背後,同時突兀的喊了一聲:“娘!”
不過這一嗓子被柳長洲氣急敗壞的一聲“他娘的”給掩蓋了過去。
結果可想而知,兩人毫無懸念的一頭栽了進去,那暗器擦着衣角打在了身後的牆上,而後頭頂那個暗格應聲而閉。掉落到一半時,柳長洲在側壁上踏了一腳,摟着陸含章的腰擦着牆壁滑到了最底部。
地下那股惡心的直欲令人作嘔的鹹濕味兒比方才濃烈了許多,就好像有數百個十來年沒洗過澡的街頭乞丐,剛頂着大太陽在外撒了一天的野,渾身都汗濕的不像樣子,還十分沒有自知之明的在人眼皮子底下來回晃蕩。
柳長洲覺得胃裏的東西幾乎全都反了上來,幾乎都要頂到嗓子眼,緊貼着胸壁附近有一道線燒灼一般抽着疼,就好像空口灌了一瓶耗子藥一樣。
四周一絲光線都沒有,只有兩人掉落到底部時發出的碰撞聲在周圍來回碰撞,聽回聲判斷,底部似乎很大很空曠。
……純屬寸的。
這兩人在一起,簡直就是倒黴與倒黴的簡單相加,直白粗暴,赤/裸得沒有任何鋪墊。
柳長洲從懷裏掏出火折子擦亮,借着光往四周望了望,牆壁上全是一些濕乎乎的粉末樣的東西,似乎是地下許久未曾見過太陽,潮出來的黴斑。他屈起指節敲了敲,理所當然道:“接下來就靠你了,你知道,奇門遁甲之類的……”
陸含章喘了口氣兒,費勁的向後靠在牆壁上,一手捂着自己心口,吹了個口哨,十分缺心眼兒的說:“吶,你看,什麽叫心上人?就是我死後也要和他葬在一起的那個人。”
柳長洲:“……”公子,您那心能稍微小一點兒麽?還有,能別這麽詛咒自己麽?
火折子照亮的空間有限,他看不到陸含章的表情,只聽見那人又嘆了一口氣,輕飄飄的道:“華容的初雪什麽時候才來?”
這話聽起來一句比一句糖分大,柳長洲心裏卻開始敲起了警鐘。陸含章講話從來不會這麽露骨,直白歸直白,但向來不會這麽接二連三的剖白心曲,像是急着要把一生的情話都這麽直白的講給他聽似的,莫名的叫人心裏發慌。
他回道:“扯淡吧。”
方才掉落下來時,柳長洲藏在袖子裏的那本書給滑了出來,掉落在陸含章的手邊。陸含章借着燈光打量了一眼,沉默了會兒,撿起來十分無所謂的扔到了一側,說:“你知道了?唔,別看了,沒用的,沒有我身上這種。”
他扶着牆壁站起身來,任勞任怨的接過了打開機關的艱巨任務,開始四處摸索起來。
柳長洲愣了一下,感覺心裏有一把小火苗燒得正歡騰,口沒遮攔的道:“死都要死了,還耗着我做什麽?”
陸含章一笑,大概是四周黑暗看不到表情,有心想調戲調戲他,就格外臭不要臉的說了句十分叫人起雞皮疙瘩的話:“所謂情之一事,豈以生死易心?”
柳長洲:“……去死。”
只見牆壁上都是一塊一塊十分規整的方形板塊,塊與塊之間彌合的天衣無縫,每一塊敲打上去發出的聲響都是實音。有些方塊上還繪着些蛇蟲鼠蟻、豺狼虎豹和魑魅魍魉的圖案,真不知道書院的藏書樓裏怎麽會有這樣一個地下室,還有方才那個黑色身影,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整個經綸看上去似乎沒有表面那樣單純,從這一刻起,似乎處處都是迷霧。
陸含章信步瞎走,問道:“你們私下調查過許賦那老王八蛋麽?”
柳長洲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方道:“就是不調查,用腳趾頭都猜得出來了。經綸和官場有勾結,許賦手上多多少少都沾着些不幹不淨。這些官大多沆瀣一氣,腦子也往一個水準裏蠢,賀雲把那麽多糧食藏在山裏,保不齊還有些別的官把什麽贓物藏在許賦這裏,不過這裏既然沒有見到,也許是提前轉移走了罷。”
他又殺氣騰騰的道:“幸好他們提前轉走了,要不然,真叫我看見了……”
陸含章突然在一處停了下來,面向牆壁站立,一言不發的用手指去扣一塊板的邊角。柳長洲示意他讓開,一拳砸了過去,那邊角微微往裏凹了一些,與別的板塊之間出現了一條極小的縫隙,他把自己那“棋行天下”的玉片往裏一別,輕輕松松的翹了起來,與此同時,方才掉下來的暗格又重新開啓。
柳長洲吹了火折子,由衷道:“說真的,陸老板這種才智,隐于市朝真的很浪費啊……”他回過身打算帶着他上去,還沒走近他,就看見陸含章毫無預兆的直挺挺得往後倒,一頭磕在了密室的地板上。
柳長洲額角青筋暴跳,簡直想把陸含章吊起來揍一頓。
他生平最讨厭不把自己當回事兒的人,自己把自己折騰的沒有個人樣,成天一副病怏怏的樣子在人眼皮子底下晃,專門叫別人心裏添堵。他十分想把陸含章的腦袋鑿開,看看那裏面裝的究竟是不是一團棉花。
人人皆有軟肋。
從前,他的軟肋就是京城裏的家;而現在,眼前這個人托着條爛命硬是擠了進來,逼着他不得不在胸前拆下來一根肋骨,好騰出一片空地去接納這根軟肋,心口一大片地盤突然都失去了防護,變得不堪一擊起來。
陸含章蒙蒙中感到有人穩穩得抱起了自己,額頭貼上了一個十分輕柔的東西,随後一個恨恨的聲音鑽進了耳朵:“我的心上人,我只要和他同生,不要和他共死。”
他拼盡全力狠狠吸了口氣,然而窒息的感覺依舊如影随形,這一口氣幾乎什麽作用都沒有,最終還是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