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前塵往事

近來柳長洲心情不太好,衙門上上下下只要還能喘氣兒的人都能看出來。基本糧鹽一事大致有了結果,也沒見他有多松快,每天都沒個笑模樣,經常一個人躲進後院的涼亭下,一呆就是一整天。

江北的寒氣正式到來,轉眼到了呵氣有形的時候,涼亭裏石桌石凳上都泛着一層寒光。他也不計較,一屁股往那一坐,懶手懶腳得不想動彈。偶爾有心情去溜溜金鬥,回來也不跟別人講什麽話,就好像突然被什麽奇形怪狀的東西附體了似的,性情大為轉變。

華容的初雪就在他這神思不矚間悄無聲息的從天而降。

明明分外怕冷的陸含章一反常态,在這大冷天裏穿得很單薄,平常一到冬季就出門必備的手爐也不見了蹤影,那麽一長條人在冰雪裏往來穿梭,簡直形如鬼魅,十分有風度。

柳長洲拄着下巴看着他走過來,什麽話都說不出口。

他最近有翻閱一些有關毒理的書籍,心裏清楚陸含章這樣做的原因——大凡毒/藥進入人體就三條途徑,一是由口進入,一是穿透皮膚,一是穿透經脈,但毒不論是經由哪種途徑進入人體,最後都要滲透入經脈走形在氣血裏。

幾乎每種慢性毒的毒發都與一個人的氣血通暢程度直接相關,氣血是否通暢又和體溫有莫大關聯。體溫越高,毒進展便越快。

話句話講,陸含章這種看上去十分遭罪的辦法,表面上是對自己的糟踐,實際上恰是對柳長洲的一個交代——我會盡力活下來。

看上去叫人心生不忍,但卻實屬無可奈何。

陸含章徑直走過來坐在旁邊,大概嘴角凍得發僵,講話稍微有些笨拙:“怎麽了?憂心忡忡的,還在操心糧鹽的事兒?那你看你信不信的過我?”他伸出手貼在柳長洲的側臉上,大拇指在他下巴上來回蹭了蹭。

柳長洲無言的看了他半晌,伸出手疊在了他的手上,突然就笑了,居然正兒八經的給忸怩上了,口是心非道:“這樣不好吧?從前我簡直都請不動你。”

陸含章點點頭,順水推舟道:“那行,反正我也并不十分願意。”

柳長洲語速飛快道:“大印都在秉筆那裏。”

陸含章、柳長洲:“……”

陸含章站起身來,拂了拂肩上的雪,說:“卿雲昨天問我一個問題,他說如何确定四味酒坊裏釀出來的酒确實是沒有毒的,你有什麽好主意沒?”

恰巧杜蘅的身影在月門前一閃而過,柳長洲指尖點了點桌面,說:“從杜蘅那裏支一兩銀子的事。到集市上買只雞,逼着這只雞去喝酒,一壇一壇得試,喝不死它必然就沒毒。”

陸含章中肯的評價道:“高。其實我覺得制成藥酒似乎也不錯。”他俯下身在他額頭上碰了一下,揮了揮手,又如同鬼魅一般打算撤退了。

其實柳長洲真正擔心的根本不是糧鹽這件事,而是柳江。

他年少無知的時候,曾因為他爹對他師傅見死不救這一件事耿耿于懷,少年的恨意總來的簡單直接,這一恨,莫名其妙就恨到了如今。等到他接過管窺閣的權柄,也開始有某種荒唐卻真實的宿命感,才知道有些人注定就是這樣的下場。

他和柳長洲、柳江之間的關系突然就變得有些複雜,陸含章究竟知不知道他和柳江曾親眼目睹陸輔之被一刀一刀刮淨?或許他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麽反應,他知道那人從不執着于過去的事。但這正是叫柳長洲心有不忍的地方——陸含章越是不在乎,他就越是心有耿耿。

他嘆了口氣,忽的聽見前院一番人仰馬翻的動靜。确切的說……那動靜已經近至眼前。

月門裏闖進來一匹通體棗紅的駿馬,那馬上的少女生着一雙分外清澈的大眼睛,鬼機靈似的上下忽閃,彎彎的睫毛上落滿了細雪,臉頰上還嵌着兩個酒窩。那少女騎馬闖進了月門,非但沒有停下來,還十分過分的又在那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這一鞭直接導致這一人一馬一下子猛地沖了進來,直奔涼亭下的柳長洲而去。

柳長洲分外寵溺的笑了一聲,站起身來張開了雙臂,腳下連個地方都沒舍得挪,優哉游哉道:“我一直覺得你嫁不出去。”

那一人一馬勁頭十足的闖過來,幾乎就要沖到柳長洲的面門上,才跟急剎車一樣停住了跟腳,少女手裏的馬缰繩狠狠拉緊,馬的前蹄高高翹起在半空中踢了幾圈,才擦着柳長洲的鬓發穩穩得踏在了地上。

那少女輕盈得翻身下馬,人來瘋一樣一頭紮進了柳長洲懷裏,聲音十分清脆,接連“哥”出了一連串之後,十分不給自己哥留面子的道:“怎麽就你一條單身狗,金鬥呢?”

柳長洲:“……”

懷裏的少女骨骼細瘦,這麽摟起來存在感有些單薄,但确實是他血濃于水的親人——他的妹妹,柳長玔。他一邊嘴裏嫌棄她嫁不出去,一邊又不自覺得笑彎了眼睛,覺得最近自己反正都不正常了,再不正常一點兒也沒什麽不可以,就摟着她的腰将她拎了起來。

這一對兄妹傻逼兮兮的原地轉了個圈,那場面別提多丢人了。

那馬的後面走出來一個人,那人一頭青絲白了一半,眼睛上蒙着一層厚紗布,整張臉只露出一個尖尖的下巴颏,還依稀能看到年輕時的模樣。

他身上那衣服可謂潮流極了,由上至下挂滿了瓶瓶罐罐,五顏六色的十分惹眼,衣服接近一種破衣爛衫,上面垂下來許多稀稀落落、花花綠綠的寬布條,将本來十分清瘦的身材僞裝的竟有些虛胖了。

那人手裏還拄着一根和人等高的桃木杖,上面仙氣十足的系着一只酒葫蘆,除此之外,還有一條大約手腕粗的青蛇盤繞其上,整個人不倫不類的就好像不是從南疆回來的,到特別像是從丐幫做了十來年幫主,後來被丐幫幫衆發現不明物體亂入,用打狗棒強行清掃了出來。

正是柳長洲那個未曾露面的爹。

這一對父子似乎都有一個十分詭異的癖好——異裝癖,并且一個比一個能作。

柳長洲對他父親最後一個印象停留在一個背影上,高大而挺拔,清瘦卻不顯羸弱。在多年之後,彼時天地間偉岸一丈夫重新出現在他的眼前,就是此時這樣一副不修邊幅、分外滑稽的倒黴模樣。

沒有失魂落魄,似乎更多的是放浪形骸。

他十分幼稚得鼓了鼓自己臉頰,覺得自己眼睛要瞎了,大概是做首領做大哥做慣了,這麽多年來,從沒有人教會他如何在父親面前做一個長子,這導致他的聲音裏有某種不易察覺的僵硬,只聽他不冷不熱道:“給你一炷香的時間,去廂房裏把你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都給我換了。”最後又礙着長玔在場,不想加深什麽家族矛盾,就十分別扭的加了一個字:“爹。”

他眼角餘光掃了陸含章一眼,只從那人臉上捕捉到了一絲微微的震驚。但那些震驚一閃而過,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面上又是一副毫無破綻的事不關己。

柳江輕咳了兩下,從這聲不情不願的“爹”了聽到了小拇指尖兒那麽多的冰釋前嫌的意味,但實際上還是有些尴尬,然後有一個小畜生的存在恰到好處得緩解了他這一尴尬——當年一手奶大的金鬥踩着風火輪撲了過來,狗尾巴搖成一陣旋風,狗鼻子裏噴出來的熱氣全數噴到了他的臉上。

他伸出手指彈了金鬥一個腦瓜崩兒:“沒有燒雞給你吃,鶴頂紅倒是有一大把,來嘗嘗?”

跟在最後出現的朱點衣眼光在現場環視一周,沒有看見某個身影,莫名其妙松了口氣,戳了戳一旁方秉筆的胳膊,說:“哎,筆哥,那大傻個呢?”

因為見到了夢中情人,方秉筆心情美麗得簡直沒法用人話來形容,心不在焉的言簡意赅道:“被老大派去清河接瞻老頭去了。”

衙門後院突然就分外熱鬧起來。一群人你你我我的打鬧笑罵,叫柳長洲緊繃了許久的神經暫時松了下來,覺得今年除夕一定能過的很好。

這一場雪雖然來勢溫柔,耐性卻十足,撲撲簌簌得一直下到了将近子夜時分。衙門裏的這些人普遍一夜無眠了。

柳長洲翻來覆去睡不着,夜裏起身抱着一壇子酒爬到了屋頂上,思來想去不知道該如何對陸含章開這個口。結果他就撞見了同樣夜裏睡不着翻身上屋頂的柳江,這種不謀而合的梁上君子行徑再次印證了一個偉大的真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柳江依舊蒙着眼睛,換了一身分外素淨的衣服,借着耳邊異常輕微的呼吸聲慢慢摸了過來,盤着腿坐在他右手邊,有些沒話找話一樣道:“咳,你娘還好嗎?”

柳長洲把酒壇子往中間推了推,有種“來喝口酒冷靜冷靜別說傻話”的意思,說:“你知道咱們家隔壁住了一個寡婦吧?你一走,我娘和一個寡婦又能有多少差別?你要放心不下,這麽多年怎麽沒見你回來看看?”

柳江悶了口酒,想起了某些遠古的回憶,悵然道:“我年輕的時候,欠你的師傅、我的朋友一條命,在南疆藥谷不見天日的窩了這麽些年,其實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希望如果某天,能夠機緣巧合撞上他的兒子,能為他解了一身的毒,也差不多算還完了一身的債,死時大概也能瞑目了。”

柳長洲渾身一震,呼吸陡然有些亂——他爹如何能得知陸含章中毒的事情的?換言之,中毒究竟是什麽時候的?下藥的人到底是誰?陸輔之被處極刑的同時,又額外發生了哪些事情?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樣說道:“長玔和秉筆的事你看出來了沒有?”

柳江不意他有此一問,詫異道:“怎麽?”

柳長洲想了想,坦白道:“秉筆是長玔的歸宿,你說的那個中毒的人,是我的歸宿。在沒有他之前,我一直以為死亡才是我和我師傅這類人的結局,可是有些人,他的存在,叫你拼着飛蛾撲火,也要為彼此掙個前程。”他說到這裏,不知道為什麽眼圈有些熱,就頓了一下,接着道:“爹,說實話,我已經沒有在恨你,要不然我也不能叫長玔專門到南疆去找你來。我就希望你告訴我,我的歸宿他的往昔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柳江不可思議道:“宣城和你在一起?”

柳長洲仿佛這會兒才關注道他爹的眼睛,說:“你眼睛怎麽了?瞎了?”

柳江試探着踹了他一腳,笑罵:“扯什麽淡?南疆冬季山林霧瘴深重,我去山裏找藥的次數有些多,暫時失明罷了。”

柳長洲裝模作樣的惋惜道:“哎,你要是就此瞎了多好,我娘一根擀面杖就能制住你,等你老死的時候也不用擔心瞑目不瞑目了。”

柳江嘆了口氣,打開了話匣子。

“你師傅被處極刑那一天,你人小不懂事,嚎得跟個小瘋子一樣,等我好容易把你劈暈趕到陸府的時候,你師母被一枚毒針刺在了脖子上,七竅流血,死得不能再死了。宣城當時比你大不了多少,被幾個人逼着硬是往嘴裏灌了一口毒酒,倒在書案上完全沒有意識。”

“宣城和你不一樣。他爹是你的師傅,但你肯定知道,這孩子從小就屬于半個廢人,他在發生這件事情以前,你不知道他有多優秀。你師傅出任上一任管窺閣首領前,狠着心腸親手廢了他的一身功夫。因為比起一個人的胸襟抱負,你師傅更希望他的孩子能有個簡單的生活。”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下,猶豫道:“峣山,事到如今,我就想問問你,對于你現在的日子……你會恨我嗎?”

柳長洲輕笑了一聲,說:“看吧,在南疆待得時間長的你都傻透了,還不回來,早晚有一天會傻死你的。早八百年的事兒了,恨與不恨還有什麽差別?這就相當于你喂我吃了一口飯,那口飯穿越腸道都要拉出來了,你問我方才那口飯好不好吃,有意思麽?”

柳江也笑了,知道他不再是當年他走的時候那個每天紅着眼睛跟個小王八一樣的少年了,轉眼間,他的兒子都長到他可以與他坐在屋頂聊一聊當年舊事了。他接着道:“你怎麽都不會猜到下毒的人,是當今聖上,宗儀。宗儀那小子比他老子有能耐,知道什麽人對他威脅大,什麽人可以任用,什麽人不可以繼續存在,他心裏知道的門兒清。所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宗儀那時才多大,他能有多大的胸懷能容得下宣城?”

柳長洲的眼淚不聽使喚的就流了出來——他和他的歸宿,似乎永遠不會有共同的使命。宗儀給了他最大的權力,可以在整個大慶境內縱橫馳騁,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竟是這個人折斷了他的愛人的羽翼。

他調整了一下情緒,問:“那他中的是什麽毒?”

柳江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要恨我了,那是我做毒師時候調制的最後一種毒,根本沒來得及配制解藥,就被那時候還是太子的宗儀順走了。所以……那毒沒有名字,沒有解藥。”

柳長洲心裏有根弦“嘣”一聲斷掉了,震得他腦子糊裏糊塗的不清不楚,他聽見自己稀裏糊塗得問道:“你在我跟前說我頂頭上司的壞話引導我去恨他,你就不怕我犯下弑君的滔天大罪,自此背上一個不忠不孝的千古罵名?”

柳江搖搖頭,說:“可你會嗎?你都這麽大了,對于什麽叫做‘不得不’應該有個清晰的界定。人這一輩子,有多少事情是心甘情願去做的?又有多少事情是不得不做的?宗儀貴為天下之主,他就沒有苦衷了?在你不知道宣城的存在以前,你知道宗儀和宣城有多無話不談?他就算再心狠手辣,也還能對于總角之交的半死不活無動于衷?你知道他為這件事頹廢了多久?”

柳長洲就崩潰了——這一連串問題沒頭沒腦的砸下來,一時間叫他沒有那麽大力氣去承受。天下沒錯,宗儀沒錯,他師傅沒錯,陸含章更沒錯,誰都似乎挑不出錯來,前因後果清楚明白的鋪陳在眼前,似乎錯的只有一個——多情。

錯了的友情,與錯了的愛情。他想他來生要做個無情的人,對什麽都要冷淡些,不會對誰牽腸挂肚,更不會與誰難舍難分,也就不會為誰流盡一生的眼淚。一生過得慘慘淡淡,總好過眼下這樣備受煎熬。

他一氣兒灌完了剩下的半壇子酒,恨恨道:“南疆那霧瘴怎麽沒把你那張破嘴給堵上?”說完,在屋頂上一個起落跳躍間便不見了蹤跡,房頂上只餘一個空壇子,六神無主得滾來滾去,“哐啷”一聲摔在地上,驚醒了遠遠近近的狗。

柳江這時才從他的身上捕捉到了一絲撒嬌賭氣的幼稚來,他搖了搖頭,對着明月遙遙舉起了腰間的酒葫蘆,搖頭晃腦道:“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明月不搭理他,這表面挺斯文,實際內裏有些古怪的男人又亂七八糟的哼道:“世故吾其問水濱吶……”

謝卿雲最近格外不老實,自從陸含章昏迷那麽多天以後,這小破孩兒心心念念要當郎中,鬥大的字不認識幾個,不知從哪裏淘來一部《黃帝內經》,結果一打開發現,一百個字也就認識了那麽幾個字。他二哥在酒莊裏沒回來,他就抱着書跑來陸含章的床上求他念給他聽。

陸含章啼笑皆非,披衣靠在床頭,一手舉着燈臺,一手持卷,放軟了聲音從第一頁念給他聽:“卷一……”心裏默默數着拍,果不其然,這個一直吵吵着要做郎中的小不點兒還沒聽完一句話,幹脆利索得睡着了。

院子裏又開始下起雪來。

陸含章把謝一桐裹好,推開房門走了出去,卻意外的發現柳長洲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院子裏,紋絲不動的,身上已經披了一層雪,也不知來了多長時間了。

他疑惑道:“大晚上你不睡覺,是要我念《黃帝內經》給你催眠嗎?”

那個人跌跌撞撞得一步三晃,慢慢的挪過來,毫無預兆得抱緊了他,哽咽道:“我一條命都在你手裏了……宣城……”

一生到此,一生……到此。

作者有話要說: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魯迅

世故吾其問水濱——方回

“我一條命都在你手裏了”——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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