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之死靡他

謝一桐是個懶蛋,他早上賴床賴得叫人心醉,早都過了學塾的上課時間,他還跟條毛毛蟲似的,在被子裏拱來拱去就是不起來。陸含章随他去,小孩兒麽,愛睡就睡呗,看他最近彈弓也玩兒膩了,這小破孩兒在發現下一個小花樣前基本起不來。

柳長洲就沒那麽好說話了,他看了看陸含章在竈房吊兒郎當得拎着刀切白蘿蔔的背影,站起身直接把那小兔崽子從被子裏提溜了出來,快刀斬亂麻得給他套上衣服,抹了一把臉,直接扔出了大門。

他游手好閑得晃到廚房,往陸含章邊上一靠,一本正經道:“跟你說個事。”

陸含章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雙手撐在竈臺上,挑了挑眉,開玩笑道:“別跟我說你不愛吃蘿蔔,我不接受。”

柳長洲默默的盯了他半天,伸出食指勾了勾,示意他把耳朵湊過來。陸含章嗤道:“幼稚。”但還是服服帖帖得湊了過去,嘴角抿着笑等着聽柳長洲能說出什麽花兒來,結果……他等到了一記巧勁十足的手刀——柳長洲不知道抽哪門子瘋,一下子把他劈暈了。

柳長洲一手接住歪下來的人,一手捂住了自己臉,心裏自我鄙視了好半天。他昨天想了一整液,要如何帶着這人去見自己那雞飛狗跳的爹。這本來是一件極為簡單的事,但也許是因為越是在乎一個人就越容易手忙腳亂,這窩囊廢愣是沒想到別的辦法,想來想去,只有一個馊主意——直接劈暈,不打照面最好。

他把陸含章抱在臂彎裏,跟端一盤兒菜一樣端到了衙門裏,毫不客氣得一腳踹開了柳江的卧房門,不尴不尬道:“抓緊時間,等他醒了我就完了。”

柳江的眼睛勉強能看到他那倒黴兒子懷裏橫着一條人,看不清臉,不過這口氣和這姿勢基本也就夠他知道許多信息了。他示意柳長洲把那人放在床鋪上,随口道:“你就沒想過這是你爹第一次見自己兒媳麽?”

柳長洲一臉見鬼的表情:“給自己留點兒臉,別逼我跟你斷絕父子關系啊我告你說。”

柳江在成為一個藥師以前是個名副其實的毒師,所謂是藥三分毒,杏林裏又久有以毒攻毒之說,所以毒與藥原是同宗。他的針灸與艾灸之術可能略遜一籌,但用毒用藥方面卻首屈一指。

當年他那做為收山之作的最後一種毒,是他毒師生涯裏最難纏的一種,不會馬上使人致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只會潛藏在人的體內,不現任何端倪,但一旦機緣巧合有了毒發的條件,那毒便會很快蔓延開來。并且他說的确實是實話,就是沒有解藥。那毒才剛出世,除了可以封死中毒之人的經脈以外,他連中毒之人究竟還會有什麽別的下場并不十分清楚,更談不上解藥了。

柳長洲大氣不敢出,靜立在一側看着柳江為陸含章把脈,他一邊觑着他爹的表情,看到他露出來的半張臉一直沒出現什麽變化……當然這半張臉可能本來也沒有什麽變化,都是褶子一大把,一邊又忍不住順着柳江方才那句話往深裏想了想,确實,這也算是,咳咳,那什麽,媳婦兒見公婆了。

柳江把完脈,松了口氣,語氣輕松道:“還好。”

柳長洲大概是被虐慣了,聽到他這麽講還不太能相信,一時有些發懵。這種感覺有點兒像饑腸辘辘到了極點時,天上突然砸下來一張臉盆大的餡餅,砸得他忍不住要掐着自己臉确定是否是一場夢,砸得他忍不住心花怒放。

柳江剛要說什麽,門口閃進來一個身影,朱點衣招呼都不打一聲,徑直坐在榻上,觸上了陸含章的脈。她絲毫沒誠意的解釋道:“你繼續,我來偷師的。這明明是個病入膏肓的人,分明只能等死,你要能醫好他,我以後見面管你叫大師。”

從南疆道華容這一路,朱點衣和柳江暗自較量了一路,這兩人彼此都自以為天下第一自己第二,彼此不服氣,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柳江長年獨居,沒個人聽他把肚子裏那些幹貨倒騰出來,這一碰上一個不服氣的,簡直一刻鐘都忍不了,和這個花瓶一樣的後輩掐了個雞飛狗跳。

“在外行人耳裏,‘病入膏肓’這幾個字就相當于在一個人身上戳了個‘必死無疑’的印記,但在行家裏手看來,‘膏肓’其實就是病變觸及心包,不是治不了,只是治起來有些棘手而已。”

講完這番話,柳江轉身在他昨日從衣服上卸下來的瓶瓶罐罐裏扒拉了半天,扒拉出了七只瓶身稍微素淨些的瓷瓶,一字擺開在桌子上。他又取出了一只碗,一臉嚴肅的将那七只瓶子裏的藥水按照某種比例倒進了碗裏。那些藥水分為七種顏色,混合在一起最後竟然成了某種極像血液的東西。

因為他眼睛上還蒙着紗布,導致他簡直是匍匐在桌子上完成一系列動作,明明四十不惑的年紀,身上愣是多了厚厚一重七老八十、六十杖鄉的人的重重暮氣,舉手投足間都是一股厚積薄發的苦味兒,仿佛消失的這幾年都完全浸泡在藥罐子裏。他的背影早已談不上挺拔,後背的蝴蝶骨高高聳起,有些雞骨支床的意味。

柳長洲靜靜得立在他的背後,百無聊賴得想,等這事兒結束,他就是綁也要把他這爹綁回去。肉體凡胎的一輩子才多長?被他這麽一走,就是七八年的光景。當年似花的綠窗人早已朱顏不在,還有誰耗得起似水流年?

不過他越看越覺得有種讀話本子的即視感——太不靠譜了,看上去十分荒唐,他就算再怎麽是門外漢,也從沒聽過随随便便把藥混一起就能奏效的事情。他不知道柳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從頭到尾柳江一句話都沒多做解釋,只自顧自悶頭進行手下的動作,把柳長洲憋得夠嗆。

朱點衣若有所思得看了半晌,仿佛嗅到了某種驚天動地的大計劃來臨前的陣陣硝煙,猝不及防的上手去扯陸含章的腰帶,扯松了腰帶還不夠,還順手豁開了陸含章領口。這寡婦的概念裏似乎早就泯滅了男女界限,不過她确實還不知道在她離開去南疆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

柳長洲有些牙疼,他男人,當着他的面被一個女人這麽冒犯,換了誰都要發作一番。然而他好像知道“關心則亂”這個道理,只是忍着一肚子內傷,十分窩囊的再次選擇視而不見了。

柳江端着那碗血呼啦啦的玩意兒放在了床頭的小凳子上,把自己袖口懸在了碗口的上方。沒一會兒,小紅從他袖口裏爬了出來,毫無懸念的掉進了那只碗裏。只見那只被瞻老頭評價得一無是處的蜘蛛在藥水的液面上穩穩得漂了起來,現場即興表演起了輕功水漂。那圓滾滾的身體居然一點兒一點兒膨脹,變得比方才要肥了許多,沒一會兒就從櫻桃般大小脹到了嬰兒拳頭那樣大,通體深紅,跟一個人血窩窩頭似的,同時碗底的藥水也逐漸減少,最後只剩了碗底。

似乎在小紅不被人注意的地方藏了無數道褶子,被這些飲進去的藥水完全撐開,撐到了眼下這個樣子。

柳江輕手輕腳地捏起小紅圓滾滾的身子,似乎生怕一用勁就把那小家夥捏爆,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陸含章的心口上,又伸出食指比在自己唇上,“噓”了一聲。

柳長洲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小紅,看它就像被錨定了似的蹲在陸含章心口沒再挪窩,仿佛咬進了皮肉裏。而後,它那被完全撐開的身體竟然開始一點一點縮小,顏色也開始逐漸變淺。同時,陸含章的心口處仿佛湧進了一條熱流,那一塊巴掌大的皮膚上開始有某種氤氲的熱氣,并且原本蒼白透明的皮膚也似乎被賦予了某種生機,有一重淡淡的光華流轉,在小紅周身流連一圈後,完全沒入了陸含章的筋骨肌膚。

随後,在陸含章皮膚表面迅速閃過一些極為細小的青色線條,如同某種神秘而古老的符咒,被什麽人控制着一筆一筆書寫在人體上,從額頭開始一直延伸向下沒入了領口,綿延不斷,絡繹不絕。原先消失的經脈似乎在一點一點重建,那人長年失血的嘴唇也漸漸染上緋色,胸口起伏的頻率也快了許多。

隔行如隔山,柳長洲看不明白,估計問柳江,他也可能聽不明白,他就十分明智地選擇閉嘴,關鍵看柳江在一旁無所事事的模樣,似乎也沒有作詳細解釋的打算。

榻上毫無意識的人仿佛被嗆到一樣,上半身小幅度得向上擡了一下,而後落了下去,頭歪向一側,一切歸于平淡。

功臣小紅就一頭掉了下來,被柳江接到了自己手心。

柳江纡尊降貴地解釋道:“道理很簡單,既然病入‘膏肓’,那直接把藥放進他的膏肓裏好了。另外,這麽長時間你們也沒發現小紅是個寶嗎?”他示意柳長洲去試一試陸含章的脈,又朝朱點衣使了個眼色,比了個“撤退”的手勢。

柳長洲趕着拉住了柳江的衣角,好像一夜之間學會了如何跟自己爹說人話,一本正經道:“爹,謝謝。”

他一絲不茍地系好了陸含章的腰帶,縮手縮腳地窩在床頭一小塊兒地盤上,傻逼兮兮地抱着自己小腿,心裏有些難以置信,但手下與正常人無異的脈搏跳動又提醒他,也許可以相信一次?然後……他又一巴掌拍自己臉上,心想做什麽美夢呢?哪裏有數十年的毒,前後連半盞茶的功夫就能解了的?

他盯着他逐漸溫潤起來的臉看了一會兒,突然笑得像只偷腥的貓,跟個淘氣的孩子似的,緩緩彎下腰……什麽都沒做,門被人推開了。

柳長洲一臉菜色:“……敲門不會嗎?”

一臉急色的方秉筆三步作兩步趕過來,以下犯上道:“敲個屁,出事了。”

方秉筆帶來的消息,駐守北防的江北大營內讧了。

賀雲長年克扣北防将領的糧饷,樗裏昊的奏章又半道被截,是不是皇帝暗中指使或者有意縱容,這一切事都已經成為過去式。樗裏将軍一心向國,得到兵部和戶部聯名發來的補償公函,得知前因後果也就作罷。但大帥決定息事寧人,他手下那麽一大幫鐵骨铮铮的漢子卻不幹了。

他底下一員參将四處煽風點火,要求戶部在原本每個兵每月二兩的兵饷上再額外多出二兩。這些要求其實都屬正常,邊防的将領們都只能哄,半點激不得,因為他們天高皇帝遠的,又是大慶門戶的守門人,屬于地位不高但肩上擔子很重的一類人,恩威并施這一套作用并不大,真正能套得牢他們的就是名和利。真正要人為難的是,那參将又叫嚣着要給每個分營的主帥和副帥都補個缺。

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倘主帥與副帥真能補上缺,從大帥以下的各級将領都不服氣了,都跳出來紛紛要補個缺。武将要補文缺,純屬胡來,這要真答應下來,大慶非亂套不可。

江北大營內部長時間都是分營統轄,每一營與每一營之間的戰友情并不深厚,又被個別別有心機的人一激,彼此全營大會操的時候話趕話趕上了,當下在操練場上打了個你死我活。

這事前因後果明明白白的,也不知怎麽傳到京城禦書房皇帝的耳朵裏,就變成了“樗裏昊蓄意煽動部将造反”,造成了眼下朝廷與江北大營彼此對峙的狀況——宗儀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一個不恰當的命令或舉動刺激到那一幹被有心人當槍使的漢子們,把“有造反之嫌”真給變成了“有造反之實”;樗裏昊更不敢輕舉妄動,他在整個變故裏最冤枉,什麽都沒做,被人硬是架到了“造反”這一把火上,正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柳長洲飛快地掃完那封密函,心生疑窦,狐疑道:“按道理講,華容距離北防最近,為什麽我們都沒有得到的消息,先從朝廷裏流了出來?而且,這麽大的事,就算我們不是最先知道的,為什麽都已經進展到眼下這個彼此水火不容的樣子,我們才知道?”

方秉筆也冷靜下來,被他這麽一反問,幾乎算是肯定的道:“有人故意繞開了我們,繞過了管窺閣的棋子。”

柳長洲一頓——

有本事使這一消息繞過管窺閣的人,全大慶只有一個,就是當今聖上。因為知道管窺閣遍布天下的棋子具體位置的,就兩個人,他和宗儀。江北大營裏的棋子或許是得到了某種密令,繞過柳長洲直接把消息送去了朝廷。

北狄這些年一直很安靜,連年的內戰不斷,哪還分得出精力來別人的家門口踩一腳?那麽近乎十萬人的江北大營的存在就有些多餘,或者換句話講,樗裏昊手裏的江北大營已經開始叫宗儀坐立難安,裁員或者殺将,重新洗牌就勢在必行了。正好在節骨眼上出了內讧一事,宗儀又怎麽可能不借題發揮一番?

而宗儀選在這時候将這個消息捅給他,一定不會不知道他能從這一反常裏推想到這一切,宗儀這麽做的真正原因是……一石二鳥。樗裏昊會蹈“英雄末路”的車轍,同時還要柳長洲明白,他在管窺閣裏的權力正在被逐漸架空。

柳長洲面無表情的盯着床帳,心想有生之年碰到一個如此操蛋的皇帝,事事非要你山路十八彎地猜,他覺得心累。

方秉筆坐下來,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樗裏昊恐怕也不能善終了。”

柳長洲眯着眼,指尖在自己小腿上輪番點了起來,突然八竿子打不着的道:“秉筆,年前和長玔把婚事定了吧,正好你老丈人也在。”

方秉筆看了他半天,沒看出任何開玩笑的神色,遲疑道:“頭兒?”

柳長洲起身跳下來,輕笑道:“君心從來高難問吶。去給我備馬……你還不走?還是……你想看着我和陸老板吻別?”

方秉筆:“……我想和你吻別。”

待方秉筆阖上門後,柳長洲在原地傻站了會兒,又彎下腰在陸含章逐漸溫熱的唇上碰了一下,撫着他的臉自言自語道:“恭喜我吧,要去做将軍了,從前是塊幕後遮羞布,一下子要轉戰到臺前做個唱大戲的,說實話,有些緊張。”

這些沒頭沒腦的話在虛空裏走過一遭,卻連任何痕跡都沒留下。

柳江和朱點衣離開屋子後,行至月門的葡萄藤時,柳江突然腳下踉跄了一下,一把撐在了一側的葡萄藤上,嘴角湧出一口血,同時手腕那裏突兀得出現了一條紅線,有血跡正從那裏流出來。

朱點衣難得有同情心的扶了他一把,回頭看了一眼那扇門,壓低了聲音道:“你是騙他的吧?其實那裏有你的血對不對?你長年接觸各種草藥,血裏有各種現成的藥,自經脈直接給了陸含章,能一時壓制住那什麽稀奇古怪的毒,但其實不能解對不對?”

柳江咳了兩下,費力地笑道:“朱姑娘好眼力,那毒豈止病入膏肓?已經離開經脈滲入骨髓了。既然瞞不過朱姑娘的眼睛,過些日子,還勞煩朱姑娘幫在下一個忙。”

朱點衣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為什麽?”

柳江随便在手腕上纏了一把,說:“我的兒子,倘若君主注定要辜負他,就由他的父親來為他保留最後一點天真,要他知道世上還有許多東西,值得他終其一生都深信不疑,值得他孜孜以求、至死方休。”

他的身上突然出現一種視死如歸的氣魄,有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潇灑。這些東西來得莫名其妙,去時也不留痕跡。只見這行年尚不滿半百的父親一眨眼間又恢複成了原先那個不修邊幅的模樣,又哼起了荒腔走板的調子:“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

作者有話要說:

卷二倒計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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