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狹路相逢
時代的發展總是循序漸進的,沒有人知道百年、千年、千百年後,如今的一切都會發生什麽變化。同樣,沒有人能夠精确推知在現在以前的百年、千年、千百年前曾經發生過什麽變化。
在大慶之前的歷朝歷代,山川、丘陵、江流、湖泊都是一個民族乃至一個國家自我防衛的天然屏障,所謂“守險不守陴”,因地制宜更有可能事半功倍。
這一套說法到大慶就要斟酌了。
離開華容以後,柳長洲并沒有即刻啓程坐鎮江北大營,他對于樗裏昊殉國前留下的那句“東海之上無柳江,都是一幫狗皮倒竈、沒有真才實學的二流子”的話暗暗心驚,遂一人一馬直直往東而去。
東海做為大慶與潛在敵寇的共同門戶,己方做為防衛前線的天然優勢有可能成為敵手的突破通道。而大慶水師扶不起來幾乎有目共睹,既然北狄的費如子可以抓住這一點鑽大慶的空子,有其一必有其二,難保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人挑軟柿子來捏。
一個國家要屹立不倒,靠的不是僥幸與運數,它需要的也不是一個人的智慧,而是群體的智慧,群策群力、上行下效,換句話講,從來沒有哪個朝代僅僅靠着一個人就能夠煥然一新。
柳長洲自認不是個能夠手眼通天的人,更不是個可以面面俱到的人,至少他對于朝堂上那些勾心鬥角就敬而遠之、及其厭煩,但是倘使他可以再多往前看一寸,他就不會止步——他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至多在三年之內,要建立起一個足以叫敵寇望風披靡的大慶水師。
他十分大逆不道地想,宗儀手長,他給管窺閣的發展趨勢硬性規定了一個軌道,那麽這支水師的存在幹脆一開始就屏蔽宗儀。這幾乎算得上另一種形式的“擁兵自重”,怎麽看怎麽有造反嫌疑,但總要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一個時代的逆行者。在他有生之年,甚至在他身後千百年,東海無人來犯,更無人敢犯,他就算賺到。
作為管窺閣的首領,既然他有由幕後轉至臺前的一天,那麽難保哪一天,整個管窺閣都會被迫大白于天下,那麽管窺閣做為大慶一支出其不意的奇兵的意義就會完全消失。柳長洲希望,那支尚在孕育之中的大慶水師能夠成為下一支大慶奇兵,一支獨立于皇帝視線之外的真正的奇兵。
柳長洲一路馬不停歇,于三天後到達位于大慶京城正東方向的海域,不得不對眼下的情景皺眉——
綿延千裏的海岸線一望無垠,潮漲潮落自有定數,由遠而至翻滾而來的浪花激起層層泡沫,逐漸堆疊推至腳下,在海灘上留下一些海螺貝殼。但極遠處海天一線之外似乎蘊藏着無數無法預知的威脅,而同樣沒有邊界的海灘上,除了遠處極個別的燈塔,幾乎沒有任何大慶水師的跡象,只有遠遠近近的漁船與商船往來穿梭。臨近冬季,整個海面上一片灰白蕭條,偶爾有海鳥低空掠過,除了“荒蕪”二字,柳長洲想不到第二個字來形容。
在兵部劃定的海域上,所有的船只都擠做一處,窩窩囊囊的被東南西北風翻來覆去,年久失修的風帆上竟然有大大小小的破洞與裂痕。
沿線的海事衙門被海面祥和平靜的表象慣得無法無天,抱殘守缺得守着那麽幾條破破爛爛的樓船,純粹寄希望于自己任上這段時間不會發生什麽大事,不思進取到了一種人神共憤的地步。
總之以一句話,人浮于事者十之八九,這種“坐着等死”的态度叫溜上岸來做梁上君子的柳長洲有氣沒出撒。
越往南走,天高皇帝遠的地盤兒上,海事衙門完全淪為一種有名無實的雞肋機構,別說水師的日常操練邋裏邋遢不像回事兒,就是每月一次的大會操也簡直能把死人都郁悶得恨不能去投胎——本來就人數不足的士兵站立得七扭八歪、行不成行列不成列,還有王八犢子因為各種亂七八糟的借口缺席會操,更有甚者,連分營的主帥都尋不到蹤影,手下的士兵自然有樣學樣。
這樣的水師有什麽指望?
柳長洲憋着一肚子火,氣沖沖得撥轉馬頭返回了江北,有心想把每天都埋頭于朝堂黨争、并且漸漸有些沉溺于此等心機游戲的宗儀拉出來,叫他瞪大眼睛好好看看,最基層但卻與國家利害安危直接相關的東海營都混亂成了什麽鬼模樣。他見到的越多,對于“上行下效”這種事的難度的認識也一日千裏——不是朝廷的每一個指令都會有人貫徹執行。
大慶最大的一個弊端,就是高堂之上與江湖之遠的嚴重脫節。
這種現象産生的原因也很好解釋。所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風平浪靜的大環境總會以一種溫水煮青蛙的方式,一點一點揉化那些天涯赤子的拳拳報國熱情。當一個汲汲于建功立業、揚名萬裏的讀書人逐漸淪為一個汲汲于富貴、耽于享樂的酒肉者,還有誰記得當年“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的初衷?
不過這種事還真沒什麽好埋怨或者憤恨的,倘若大慶真的淪為一個身在沸湯之中的落水者,柳長洲對這些人幾乎都沒什麽過多的要求,施以援手他自然歡迎,袖手旁觀也無可厚非。畢竟,現實情況是,并不是人人都有樗裏昊那樣的胸襟,即使被自己的君主冠了個“造反”的罪名,也依舊無怨無悔、慷慨赴死。
他只希望,在他将溺水的大慶往外拉時,不要有人與他有方向相反的作用力。
這些人、這些事,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裏起起伏伏,總不可避免會與初衷漸行漸遠,而後被時光雕琢着成為了眼下這般模樣,無師自通兼而默契十足的呈現了一個叫人無可奈何兼而無能為力的世間百态。
有的人一生貧賤,也許從未曾見識過燈紅酒綠與窮奢極欲,也就不會心生向往,他戰戰兢兢地守着自己拆東牆補西牆的寒窯苦日,臨了了,在咽氣踹鍋臺前最後一瞬間,想想自己這蠅營狗茍的一輩子,也不過是柴米油鹽與粗茶淡飯。
有的人生來天之驕子,理所當然地以為天下事都輕而易舉得如同手到擒來,不曾跋涉過艱澀難行的逆流溯洄之道,更少了幾分對世事練達的透徹與洞察,在最後的大限來臨時,理直氣壯地清點自己的百年藍圖以求無悔為人,等那點兒極度膨脹的成就感漸漸消失,他發現所有堪稱輝煌的過往都已是昨日黃花,他這一輩子兜兜轉轉、波瀾壯闊,到最後都被牢牢困在衣食住行與生老病死裏。
柳長洲想了想,強迫症似的問自己:“你是什麽人?”
而後,他發現這個問題十分蠢,它幾乎沒有資格存在于世。他是管窺閣的首領,是新上任的江北大營的将軍,倘若造化年輪之上那個變幻莫測的齒輪真的輪轉到此一隅,他幾乎連想都不用想,他所有的改變都會朝着一個方向,那就是——更忠于他的使命。
哦,他背後還站着一個格外稀罕、舉世無二的人,他是那人死生契闊的執手之人,那種突然把一個此前毫不相幹的人納入生命裏的新奇感,每每叫他心裏軟的無可救藥,叫他逐漸變得不像一個人物,變得更像一個人——有喜怒哀樂、有七情六欲、有血亦有淚的人。
……總有一種平淡,叫人刻骨銘心。
等到他再次兼程倍道得趕赴江北,出現在江北大營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
江北大營是樗裏昊一手拉拔成現在這樣的,柳長洲先前就預料到軍營裏一幹鐵血漢子不會輕而易舉就接受他這個天外飛來的新上司,所以在第一次閱兵,全營近十萬人全體缺席,給他一個下馬威的冷場局面出現後,他也沒太大的感受。反倒是從東海沿線暗中尋訪了一番,對于地形的重要性有了不同以往的見解,十分想親自用腳将北防的土地都踏過一遍。
并且,做一個幕後組織的首領需要的更多是敏銳,而做一個将軍更需要的則是度量。他訓練過千軍萬馬,但第一次接手一支已經成形的隊伍,還是難免有些手忙腳亂,不知從何做起。好在軍營裏,“個人崇拜”這一套純屬扯淡,沒有人會用命去搏一個誓死相随,等到樗裏昊真的徹底走出人的視線與記憶,那時候也就差不多可以了。
他想了想,決定先慣着這一大幫本身并沒有什麽惡意的莽漢子,正好用空出來的時間出去遛一遛附近的地形。
極北苦寒之地,一進入冬季,簡直沒日沒夜地刮白毛風,眼瞅着大太陽就在頭頂上,天上就能飛下雪來,一飛飛一宿不停氣兒。
初來乍到,未曾體驗的冰川與雪原都成為柳長洲眼裏最豪邁的風景。等到他閉着眼都能用沙盤推出方圓百裏之內的地形時,那幫他有意無意慣着的漢子竟然蹬鼻子上臉,不僅每月例行一次的會操不出場,就連每日正常的操練也缺席,和他在東海營裏看到的情況一模一樣。
這就不是一個單純的“下馬威”能夠解釋的了,興許個別別有心思的人想借助這把火湊些什麽熱鬧也未可知。柳長洲覺得,是時候給這幫熊漢子上一課了,好叫他們知道什麽叫做“将軍”。
“來人!把九大營的主帥給我請過來!”
他手裏抓着一截松木枝,一邊俯身在一旁沙盤上做标記,一邊喊了一嗓子。
這一聲過了許久,帳外才響起稀稀拉拉的腳步聲,傳令兵的身影懶懶散散得出現在營門口,那無足輕重的小兵困意十足的道:“禀将軍,九位主帥均卧病在床,不能前來。”
這小兵對于新來的将軍有種看待路人一樣的感覺。這新來的将軍十分年輕,是個标準的小白臉的俊俏模樣,嘴角總有意無意的挑着一絲笑意,全身上下那将軍的凜凜威風論斤稱堪稱九牛一毛,自己就瘦的沒幾兩肉,看上去一陣風就能把他刮跑,放在軍營裏純屬挨欺負挨揍的角色,也不知怎麽就成了他的頂頭上司。
老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興許這人能有幾把刷子呢,沒成想這人每日夙興夜寐,大白天通常不在帳裏,總踩着太陽落山的點兒才裹着一身寒霜趕回來,行蹤十分詭異。他對于日漸疲懶的江北大營忍耐力不小,似乎是個脾氣還行的軟蛋。
這種逆來順受的脾氣,在大營裏最要不得,只能招來一片鄙視與輕視,于是他對這個繡花枕頭一樣的年輕将軍十分不屑,也壓根兒就沒放在眼裏。
他說完這句話,剛打算轉身回帳裏補個覺,只感覺後心窩處的铠甲猛地被什麽東西穿透,那東西直直戳進铠甲下,連着穿透了裏面的棉衣,牢牢抵在他的皮肉上,卻沒有下一步的勢頭。
背後有一個十分平淡的聲音響起:“給本帥送回來。”
他心下一愣,有些難以置信的轉過身子,沒反應過來似的,下意識道:“什麽?”
只見對面那人直起身子來,随意向後靠在桌沿上,右手上上下下的抛接着一個東西,眼角抻平,嘴角那絲若有似無的笑一瞬間含着無數叫人喘不過氣兒來的冰涼,身形懶散,卻莫名其妙的生發出一種難言的将帥之氣。
他定睛一看,發現那人手裏那東西正是方才握在手裏的松木枝,不過眼下已經斷成了兩截。他伸手去夠後心處的東西,猝不及防前胸口上也襲來一陣不可小觑的沖擊力,十分精準的戳進了他的肋骨下,而那半截松木枝似乎帶有某種旋轉的力道,打着旋兒穿破皮膚,摩擦得近前一大片血肉都有燒灼的感覺。
那感覺被無限延長,他睜大眼睛,仿佛能感受到心口處血液的流失。他倒地前只聽到了一句話:“本帥想教教你,什麽叫軍令如山。”
那小兵掙紮了片刻功夫,沒多久就死透了。
柳長洲不自覺得皺了皺眉,這種拿自己人開刀的感覺其實并不好受,但他确實需要一個用來殺雞儆猴的對象。而後他便自己動手,用行軍床上的破爛被子覆蓋在了他方才推好的沙盤上,慢悠悠得晃回了桌子後,端起冰水灌了一大口,接着喊道:“來人!”
他打定主意,那九個“稱病在床”的主帥一刻不出現,他就一直這麽叫下去。第二個小兵一進來掃一眼地上那屍體,明顯學聰明了。
柳長洲終于在當上名副其實的将軍近一個月後,等到了他手下這些參将。
那九個人有某種難以言表的造型,坊間講“夫妻相”不能比這九個人更為生動形象——也不知是不是彼此生死與共、休戚相關,這九個人一字劃開在桌子對面,有種十分叫人解悶兒的喜感。
“參見将軍!”九個人一劃的齊齊單腿下跪,雙手弓形握在身前。
柳長洲垂着眉眼,拈起一管毛筆,不知在紙上畫些什麽鬼,不僅連頭都沒擡起來,連一聲都沒吭,神情專注的寫寫畫畫了好久。而後,他從桌前站起身,一只手背在身後,一只手抓起一把宣紙毫不客氣的砸在了地上,只見地上不多不少恰好鋪了九張紙,每張紙上都是一副極為精細的山川地形圖,線條流暢,大體輪廓幾乎一致,似乎走筆的姿勢與力道都分毫不差,穿透紙背洇透的墨漬深淺也幾乎一模一樣。
九個人不約而同的心裏打鼓,不知道這新來的将軍發給他們一疊臨時繪制的地形圖有什麽意思。
随後,桌後那人點起一炷香,端端正正地擺在桌子正中間,平平板板道:“請諸位前來,勞煩諸位幫個忙,挑一挑這些紙上的錯。以一炷香為限,挑不出來的,杖責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