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死得其所
江北大營駐紮大慶真正的極北,翻過有萊山一直往北去,千裏馬日夜不休奔波一天一夜,到一處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遠遠望見大慶軍旗在寒風裏翻卷,再往近前走,一堵拔地而起的高牆就彈進視野裏。
不過這對于來執行暗殺任務的柳長洲并沒有産生任何影響。
夜色正濃,塞北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時候,整個營寨裏阒無人聲,只有九隊哨兵來回巡視,軍靴踩在雪地上發出的“咯吱”聲都已經完全混進背景音裏,絲毫不會引人注意。
柳長洲輕巧的越上城樓,躲在樓角陰影裏查看整個營寨內部的結構。那營寨建制清晰明了,大帥的營帳位于整個營寨的最中央,外圍是幾個稍小些的營帳,一共九個,恰是大帥手下九大分營的主帥的帳篷,這樣一圈一圈往外擴散,成同心圓結構一直擴散到最外圍。除此之外,這些直徑由小到大的同心圓結構還被幾條從圓心放散出來的道路切分成九部分,彼此泾渭分明。
在營帳間來往穿梭着九隊哨兵隊,這些哨兵隊分別繞着九部分進行巡視。到底姜還是老的辣,柳長洲發現這九隊哨兵的時間點安排得十分巧——上一隊哨兵方巧繞過大帥的營帳,離開後不到一刻時辰,第二隊緊接着就會從另一個方向再次繞過将軍帳。整個将軍帳幾乎時刻處于哨兵的眼皮底下。
柳長洲活動了活動有些冰涼的腳,縱身一躍翻滾在地,等一隊哨兵穿過他所藏身的牆角時,猛地從後面捂住那人口鼻,打暈後輕手輕腳的拖到了牆角,三兩下扒了自己的夜行衣,換上铠甲,濫竽充數跟在了還未遠去的哨兵隊尾。
待到這一隊哨兵靠近将軍帳時,柳長洲悄無聲息地鑽了進去。
“到時候了?”黑暗裏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炸開在耳邊,随後一盞昏暗的油燈亮了起來,桌案前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個蒼顏白發的老将軍。
這老将軍一頭花白的頭發極為利索得紮成一束,襯得紅光滿面,精神矍铄。此時是深夜,他卻穿戴極為整齊,身前的桌案上放着自己的頭盔,似乎在等待某個注定要到來的儀式。
柳長洲卸下了一身的戒備,拿出了一個後輩對長輩最為端正的态度,畢恭畢敬道:“樗裏老将軍,久仰大名,無名小卒柳長洲深夜特來拜會,還望見諒。”
樗裏昊一伸手,話家常一樣親切道:“恭候多時,坐。你爹是不是叫柳江?”
柳長洲:“回将軍話,正是。”
樗裏昊接着道:“本帥在外這一戍邊,算到如今,一晃就是十年光景。先帝派出來戍邊的老東西,我最大,到現在都還能喘氣兒,廖選排第二,輔之最小,卻死得最早。我在塞北,廖選鎮西,輔之平南疆,到如今死的只剩下了我一個。活到我這把年紀,還看不懂小皇帝這麽折騰一番的用意麽?你爹機靈,當年你爹說什麽都不出馬,把先帝氣夠嗆,知道為什麽大慶水師這麽扶不起來麽?因為東海之上無柳江,都是一幫狗皮倒竈、沒有真才實學的二流子。”
柳長洲直挺挺的戳在原地,不自覺站得更直。
樗裏昊雙手端起放在身前的頭盔,深吸了口氣,緩緩戴在了自己頭上,又取過自己的佩刀,從書案前立了起來。他嘆了口氣,道:“小子,你知道我們這些在外戍邊的人求得是什麽麽?”
他不等柳長洲回答,就自問自答道:“我們求得很簡單,我們求一個死得其所。廖選死得最光明,堂堂正正的死在疆場上;輔之雖是被先帝一刀一刀刮死,可天底下又有誰不清楚‘兔死狗烹’這一套戲碼?那你看我,我算怎麽回事?死前還不得不背一個‘造反’的頭銜。柳江那小子當年非要跑去學什麽毒,也不知眼下如何光景了。”
柳長洲道:“家父方從南疆回來,人現在華容。”
樗裏昊一愣,短促地笑了一下,說:“那混小子還真去了南疆。”
他從書案上抓起将軍印,“咚”一聲放在了書案正中央,滄桑道:“我想想我會這麽走進史冊裏,偶爾會有不甘心。可是比起寫進史冊裏,我的血汗早先一步揉進了我腳下的土地,大慶存在一日,我就能夠頂天立地一日。”
而後他聲音極為洪亮的喊了一聲:“來人!把那幾個跳蚤帶上來!”
随後營帳被人掀開,五個手腳被縛的人被推了進來,臉上花花綠綠的十分狼狽。樗裏昊回過頭來,指指自己,說:“小子,看好了,這是我對大慶最後的貢獻。”話音剛落,老将軍以一種與年紀不符的身手猛地拔出佩刀,掄圓了胳膊揮出了大開大合的氣勢,從跪在地上那五個人的脖頸上依次滑過,幹脆利索地收刀回鞘,而後垂下了眼皮。
那五人脖頸處噴出來的血有丈高,血霧一直濺到帳篷頂上,浸漬了一大片土地,順帶也濡濕了柳長洲半身的铠甲。
樗裏昊一揮手,那些滿目橫陳的屍體便被人拖了下去。他走回書案端起酒杯,一仰脖灌了個光,倒地前只留下了一句話。
“一朝天子,一朝臣……臣。”
柳長洲原地僵立了片刻,端端正正地行了個武夫禮,為樗裏昊到死前最後一刻都在捍衛一個将軍的尊嚴——長刀所向處,必為魑魅魍魉。
他想了想,提起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了幾個字做為自己的挽聯:
重于泰山。
營地的號角驟然吹響,天亮了。
邊塞一派慘淡,華容的衙門裏卻迎來了一個天大的喜事——欽差方秉筆與柳長玔要大婚了。婚禮極為簡陋,出席人員也很少,除了婚禮當事人,就還有柳江、朱點衣、杜蘅、金鬥、小紅。陸含章不算,陸含章眼下算半個死人,昏迷在榻上還沒醒來。
本來方秉筆堅持要等到柳長洲回來的,結果他那準老丈人不同意。柳江不知抽哪門子瘋,非要小兩口現在就結。他甚至着急到親自去成衣店為兩人訂做了大紅服,搞的就好像大婚的是他自己似的,這種皇帝不急太監急的行徑只獲得了一個人的支持——寡婦朱點衣。
朱點衣仗着自己嫁過一次人,經驗十足,煞有介事地拉着柳長玔坐在鏡子前,又是描眉又是畫唇的忙活了一早上,忙的不亦樂乎。
杜蘅表示沒法理解,不過他樂見其成。這娘炮非但不搭把手,還和金鬥一起躲去了廚房,一人一狗這裏拈一片肉那裏挑塊糖,偷吃偷得不亦樂乎。
柳江行事頗奇怪,方秉筆要給他行個翁婿大禮都被他一手揮開了,新娘子柳長玔毫不客氣得伸出手,一邊一只掐上了她老子的臉,憤憤道:“你趕着去投胎是不是啊?我回家跟我娘告你狀啊老頭子。”
柳江一把拍開她塗着血紅指甲的手,裝模作樣道:“沒大沒小的,成何體統!這都為人婦了,還‘我娘’‘我娘’的,像什麽樣子?”他自顧自低下頭從懷裏掏了半天,掏出了一顆晶瑩剔透的琥珀珠,那珠子就和小紅那麽大,裏面鑲嵌了一個如同祥雲一樣的絲狀物,血紅血紅的,分外耀眼。
他不理會一直在做鬼臉的長玔,臉色異常端莊的将那顆珠子握進了她手心,又輕輕在她頭頂拍了幾下,什麽都沒說,随後在她背後推了一下,大白天的,硬是把這小兩口送進了洞房。
大家:“……”
待到衆人散去後,柳江和朱點衣去了後院陸含章昏迷的房間。
方才柳江臉上那些神色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左手抄起一把刀子劃破了自己原先手腕上那條傷痕。朱點衣攔住了他,說:“你還有別的話要給誰?誰知道你待會兒還會不會醒過來,這種東西畢竟比較危險。”
柳江頓了頓,歪着頭想了半天,毫不在乎的一笑,說:“跟我老婆子說一聲,就說地下沒有黃桃,只有我。”
朱點衣點點頭,接過刀子在陸含章的手腕上劃了相同的一刀。柳江把自己腕上那道傷口與陸含章嚴絲合縫的疊在了一起,點點頭,口唇微掀,輕聲道:“十年。”之後便閉上了眼睛,側躺在陸含章的身側,沒了別的動靜。
他手杖上的那條青蛇十分乖巧的盤繞上來,将兩人的手緊緊纏繞在一起,并且有越纏越緊的趨勢。
人世間總存在一些沒辦法解釋的現象,比如眼下。
自兩人手腕彌合處緩緩生發出一陣微弱的紅光,那紅光逐漸增強,到最後竟刺眼到令人無法直視。側耳細聽,耳邊有一種液體急速流動的聲音。
處于昏迷狀态的陸含章突然眉頭緊皺,嘴角也無意識的死死咬緊,似乎全身陷入了某種極度的痛苦裏。外來的血液裏承載的藥與他經脈裏的毒碰撞産生的水汽不斷生發出來,将他全身都籠罩在一重白色光暈裏,豆大的汗連續不斷得從他額頭上淌下來,洇濕了潔白的領口。
柳江則面色安詳,頭發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瞬間變成了雪色,同時他原本僅有微微皺褶的面皮就像縮水一樣,眨眼間飛快地生發出許多溝壑縱橫的皺紋來,身上那些微微苦澀的藥味兒也漸漸減弱,到最後幾乎完全消失不見。
兩人手上纏繞的那條青蛇似乎是兩人之間血液的中轉,就看見那蛇原本蒼青色的表皮逐漸加深,一點一點變成了黑色,湊近了看,幾乎能看到蛇皮下快速膨脹流動的氣血。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青蛇的顏色才開始逐漸恢複,那股詭異的紅光也漸漸變淡,而後整個屋子重新回歸平靜。
窗外北風裹着雪花肆虐,猛地撲開了房門,院子裏有一聲十分輕盈的落地聲音。朱點衣一回頭,左手拎着一個布包的柳長洲出現在後院裏,衣角擦着北風的弧度,一步一步走了過來。以往總是不經意上挑的嘴角不自覺抿平,眼尾的弧度也消失不見,颀長勁瘦的身姿一時有些形銷骨立,裹在風雪裏竟有些旁人難以親近、高冷出塵的意味了。
柳長洲一只手去探榻上那兩人交疊的手腕,不出預料的一冷一熱。他把另一只手上的布包放在柳江的胸口上,三兩下挑開了布包,露出一個人頭。
他在自己眉毛上蹭了蹭,輕飄飄的笑了一聲,道:“正好,這倆老東西九泉之下還是朋友。”
“你爹要我留給你一句話,他說‘十年’,陸含章的毒已經深入骨髓,他體內的藥力只夠消除陸含章經脈裏的毒,沒有辦法滲透骨髓。”
朱點衣平平板板的說完這些話,也不知是覺得柳長洲這樣的人不需要安慰,還是她覺得自己嘴笨不會安慰人,居然幹脆利索的轉身走了。
柳長洲無言靜立,覺得胸腔裏有部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逐漸崩壞瓦解,又有些從前曾有過猶豫懷疑的東西突然拔高了千丈,跟腳也牢牢紮進了心裏,至此變得深信不疑——遇到的一些人,經歷的一些事,教會他不再執着于生死。
一個人的成長似乎只需要一瞬間,這一瞬間之前,他可以肆無忌憚得将喜怒哀樂表現出來,一瞬間之後,他就突然對喜怒不形于色無師自通。
焚化了柳江以後,柳長洲和柳長玔這一對兄妹不約而同的表現出了“我很好”的意思。不過這兩人的“好”不在一個水準上,長玔那好叫做僞裝,這傻姑娘到現在似乎都沒有辦法接受她才大婚完他爹就沒了的事實,似乎是被震驚到了,并不是真的冷靜了下來。
方秉筆耐性十足得陪在她身邊,等着這姑娘反射弧超長的哭泣。
柳長洲是真的“好”,他一把展開剛剛到衙門的聖旨,挑着重點念了出來:“……撫劍将軍柳長洲……”
分手的時候突然就近在眼前。
陸含章醒來已是十天之後,晨光熹微的黎明時分,睜開眼的一瞬間,他有種被造物主拆卸得七零八落、而後又照着先時重新拼接起來的輕松,那些如影随形的窒息感悄無聲息得退避三舍,心口的位置傳來的震動一時間叫他不知今夕何夕。他扶着床板坐起來,在自己的手腕上發現了一條紅痕,和……一截青色的蛇皮。
他聯系前因後果,竟也将過程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而後院子裏傳來一陣馬蹄聲響。
柳長洲輕手輕腳的推開門,看見他正下榻穿鞋。他眼睫上下忽閃了幾次,而後慢慢笑開:“醒了?來送我一程吧。”
陸含章原地沉默了半晌,對眼下這個情況一頭霧水。從一場與壽數搏擊之後的昏迷裏醒來,突然聽到眼前的人行将遠離的消息,他難得有些慌張,平時總懶洋洋半閉的眼睛也睜得稍微大了些,黑白分明的眼珠裏寫滿了困惑與迷離。
柳長洲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就從袖口裏抽出一卷明黃的東西,拿在手裏毫無敬意的前後晃了晃,說:“将軍的主場,在邊關吶。”他又垂下頭,似乎怕驚醒什麽,聲音放得很輕,“哎,你能等我回來嗎?”
陸含章心裏滑過的第一個念頭是——将軍難免陣前亡。
于是他說:“等。”
二人行至一處仿佛被雷電劈死的大樹下,陸含章已經送他送到不得不止步,就對馬上的柳長洲說:“行了,快滾吧。”
柳長洲俯下身來貼在馬背上,十分幼稚的抱住了馬脖子,朝陸含章勾了勾手指,說:“你有沒有什麽願望?我盡量滿足你。”
陸含章想了想,靠了過去,說:“給我一個吻吧。”
柳長洲笑笑,突然撈着陸含章腋下将他拖上了馬背,叫他側着身子坐在自己身前,不給他留一點兒反應時間,就挑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唇上柔軟的觸感不再是原先那令人心生憐憫的冰涼,舌尖滑過的齒列與口腔有某種醉人的芬芳,每一次纏綿與輾轉都叫人忍不住更深地淪陷沉迷。
陸含章在他舌尖上咬了一下,結束了這個似乎有些割舍不斷的親吻,扶着他的肩将他拉進自己的懷裏,緊緊摟定,低聲道:“我似乎知道了你的願望。”
柳長洲靜靜得貼在他有些硌人的胸膛上,呢喃似的輕聲道:“說來聽聽?”
“馬震。”
“……滾!”
這個意外的小玩笑沖淡了從方才就一直圍繞着兩人周圍的淡淡的憂傷。柳長洲想了想,覺得完全沒有必要這樣,畢竟華容距離江北大營也沒有很遠,想他的時候有書信,十分想的時候,快馬加鞭一天就能見到他。并且這一次分手不同于上次,他知道陸含章就在那裏,他在那裏不言不語的一站,就能夠給他無數的支撐與力量,這種天涯若比鄰勝逾千言萬語。
他聽見頭頂上那人遲疑道:“你爹……”
柳長洲頓了一下,看向遠方,緩緩笑開,半真半假的胡說八道:“他叫我替他道聲謝,說你的存在叫他可以死得瞑目。哎,跟你打個商量呗,能不能把你對你老丈人的感謝全都送給我?”
陸含章聽懂了言外之意——即使身被千瘡百孔,即使總被無情世道抛擲一隅,拼着粉身碎骨,也要保持最後一絲對至誠的執着。
于是他笑道:“好啊。”
恰在此時,一道光線穿透雲層劃破未央長夜,為身後的有萊山披上一層暖意,腳下已經打霜的白草上突兀得滴落一枚晶瑩剔透的水珠——
天高地迥,岳立川流,君子行多露。
作者有話要說:
【卷二】洞庭有歸客,潇湘逢故人 完
【卷三】遠望悲風至,對酒不能酬
喝高了,寫出來得簡直不堪入目,重換了一個,抱歉~
遠望悲風至,對酒不能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