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楚栖徹夜未眠倒也是真的,但悔悟反省卻是無稽之談,全是因為這陌生環境與傷口鬧得。
??他清楚神君調整一夜,神力固然不可能恢複到全盛,但哪怕是一丢丢,對付自己也跟小貓似的。
??有道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反正他以前在宮裏是聽人這麽說的,神君談經演教消劫行化,定然是有普渡衆生的胸襟,先認錯總沒錯。
??楚栖做什麽事都很認真,那雙眼睛簡直有種天賜的人畜無害,剔透清澈,不管說什麽,都有種無邪的真摯。
??神君一樣徹夜未眠,調息之時山洞的事總是時不時冒出來打斷他,一整夜連一成功力都未恢複,他心知此人不殺難消被囚之恨,故欲快刀斬亂麻,将其除之而後快。
??可剛一打照面,這厮竟就自己認了錯,将他滿腔怒意堵在了胸口,消不去,咽不下。
??神君陰沉着臉,踏水而來,在他身側立住。
??楚栖腦袋沒擡,跪的方向卻随着他的腳尖而動,穩穩地對着他。
??他身材纖瘦,弓起的脊骨在薄薄的白衣布料下,兩邊肋骨形狀清晰可見。小小一團,匍匐在神君腳下,不值一提。
??但就是這樣一個不值一提的小東西,竟犯下滔天罪孽,将他囚于山洞兩日。
??神君五指收緊,骨骼捏的咔咔作響。
??楚栖額頭抵地,聽到聲音,眼珠轉了轉,暗道神君莫非也如狗皇帝一般,覺得他認錯沒有誠意?
??“你說你錯了。”神君開口,問他:“那你說,你該不該死。”
??楚栖斟酌了一下,以己度人,如果自己這樣問別人,別人說了該死,那楚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送他歸西。
??于是他一本正經道:“小七認為,自己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
??“哦?”神君語氣聽不出喜怒,高高在上地透出一股子涼薄睥睨:“說說看,你哪裏罪不至死。”
??楚栖擺事實講道理:“別的不說,這龍陽之好,魚水之歡,神凡交聚,神君不也享了極樂?固然嘴上不願,您扪心自問,身體可有說過半個不……”
??“嘩——”
??他一句話沒說完,神君便陡然一揮袖,楚栖猝不及防,身體被一股勁力掀飛出去,重重落在初春的湖裏。
??這崖下溫度本身就低,潭水深不見底,冰冷刺骨,楚栖猛地嗆了幾口水,掙紮着露出腦袋,烏發如墨貼在潔白的臉上,臉頰疤痕因冰冷而變淺,如寶脂上的裂紋,竟有幾分殘缺的麗色。
??白膚更白,黑發更黑,那雙眼睛,也更加透亮,炯炯有神。
??他哆嗦着,嘴唇發抖,拼命地往岸邊游去,神君冷眼旁觀,待他游到水岸,又一揮袖,楚栖瞬間又被掀到湖中央,他嗆咳兩聲,不依不饒,頭也不擡,拼了命地朝水岸而來,又一次臨岸之時,第三次被掀翻出去。
??楚栖全身冰冷,雙臂幾乎無法揮動,他竭力在水中保持平衡,神色之中逐漸生了怨氣。
??牙齒被凍到咯咯作響,他大聲喊:“我說錯了嗎?!你自己身體什麽樣,你敢說你不清楚?你有沒有動腰,敢不敢對天起誓?”
??神君臉頰漲紅,胸口被怒火灼的發痛,他五指成爪,楚栖立刻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拖上了岸,噗通落在他腳邊。
??不合身的衣服緊貼在單薄的身軀,變得更加不合身,楚栖急喘幾聲,努力地擡起雙臂抱住了自己,竭力咬牙,卻還是可以聽到雙齒撞擊的聲音。
??“冥頑不靈。”神君一字一句,五指聚起龐大的力量:“今日不殺你,難消心頭之恨。”
??縱然他神力只恢複不到一成,但那一瞬間産生的威壓依舊厚的人喘不過氣,楚栖仰起臉,那只好看的手掌在眼前放大,重重朝着他的天靈蓋拍了過來。
??他眼中忽然湧出滔天恨意:“你當的是什麽神?護的是什麽人?持的是哪門子公正?!”
??神君掌下微微一頓,瞧出他身上怨氣有若實質,竟有黑氣漫溢,頓時變色。
??這少年不過十七八歲,竟有這般執着的恨意,若真這般殺了,只怕怨氣凝結,要成厲鬼。
??他對上楚栖雙目,正擰眉遲疑,忽覺掌心一痛,驀然縮手,一枚尖銳的箭頭正好插在手上,幾乎刺穿手背。
??再一擡眼,少年已經連滾帶爬,沖向林間。
??那是楚栖自肩膀拔出的箭頭,他折斷尾翼,将那小小一枚藏在袖中,以做防身之用,沒想到竟用到了司方易身上。
??什麽狗屁神君。他一邊拔着被凍僵的腿狂奔,一邊心想,我當你是大寶貝,你竟待我棄如敝履,既然如此,就別怪我心狠,他日再遇,若你勢微,我定再無憐惜,取你項上人頭。
??楚栖跑的飛快,冷風吹過濕衣,骨頭縫都被凍得發疼,卻半點兒不敢停下,直到那不合身的衣服終于出了幺蛾子,被他一腳踩到,狠狠摔在地上。
??楚栖悶哼一聲,被凍麻的身體一陣鈍痛,他被摔懵了一下,眼前發黑,等那黑意褪去,忽見面前落了一個青色的果果。
??楚栖愣了一下,立刻伸手捧起來抱在懷裏,擡頭去看,一顆巨樹枝繁葉茂,不知是什麽仙種,竟在初春就挂滿青果,個個都大過成□□頭,一手難拿。看着還沒熟,但如果以後出不去,在這兒住着倒不怕沒吃的了。
??楚栖沒有久待,抱着那顆生果果又跑了一會兒,見到一個漆黑的樹洞,腳步一頓,直接雙膝一跪,彎腰爬了進去,這洞很大,藏他一個綽綽有餘,楚栖藏好身體,掌心蹭了蹭手裏的青果,放到鼻尖輕嗅,沒味道,遂張嘴咬了一口。
??好酸。
??他的臉頓時皺了起來。
??不過汁水還行,等青果長成紅果,切開晾成果幹,應當可以吃很久。
??剛才那只鳥都沒吃幾口就被迫扔了,這會兒五髒廟神有點不高興,但這個實在太酸,他牙齒都軟了,不敢再咬,只在已經咬出的缺口上舔了舔,勉強讓嘴巴不閑着。
??以前沒吃的的時候,一塊肉幹他都能舔很久,直到找到新的食物才會吃掉。如果手裏一塊吃的都沒有,活着就好像沒了底氣。
??洞口忽然鑽進來一個小身影,是只灰色松鼠,它抱着一個小樹芽,蹦蹦跳跳地進來,一擡腦袋,跟楚栖大眼瞪小眼。
??楚栖立刻伸手去抓,小松鼠吓得毛發一豎,丢了樹芽便嗖地蹿了出去。
??真遺憾。
??身體被凍僵了沒抓到,否則就有肉吃了。
??楚栖撿起松鼠丢下的樹芽,直接塞進嘴裏,恬不知恥地占據了小動物的食物。
??神君拔了掌心箭頭,撕下衣角簡單将傷口纏住,便追了過來。
??找到楚栖并不難,只需側耳聆聽那些有靈之物的聲音,便知他跑到了何處。
??他不明白對方身為堂堂皇子,怎麽這般野性不馴,無法無天,甚至能在做了錯事之後,毫無愧疚之意,受了懲罰也不知反省,還有臉怨恨別人。
??還有那生食血肉的模樣……不像人,倒像披了人皮竄跡人間讨生活的野狼崽子。
??神君穿梭于樹林之中,白靴纖塵不染,一路來到了楚栖藏匿的樹洞旁邊。
??裏頭的呼吸消失了,是楚栖在刻意屏息。
??但他實在太冷了,一陣陣地打着哆嗦,還是發出了細微的聲音。
??那洞極矮,神君站了片刻,發覺楚栖沒有出聲的意思,遂開口命令:“出來。”
??楚栖一動不動,他這樣的人,遇事自有主張,慣不是個會聽命令的。
??神君站了一會兒,不得不纡尊降貴,蹲了下來,樹洞太矮,蹲了還不夠,他還得微微伏下肩膀,才能看到洞內的少年。
??楚栖正垂着睫毛在舔懷裏的生果果,牙齒細細磨着果肉,口中有了咀嚼的東西,勉強可以安慰到喧嚣的五髒。
??察覺他的注視,少年緩緩擡眼,神情從警惕轉為怨毒,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他。
??司方易再次皺眉。
??他無從理解楚栖這份情緒從何而來,如何能夠這般清晰偏執,仿佛全天下都欠了他的。
??“出來。”他再次開口:“我饒你一命。”
??楚栖本身就是個扯謊成性的,自然不會輕易相信別人,尤其還是一個實力比自己強大的家夥。
??他一言不發,目含戒備與兇惡。
??神君沉默片刻,站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仙鶴邁着優雅的大長腿緩緩行來,并叼來了一個小盒子。
??神君接過盒子,取下盒蓋,重新蹲下,将一盤淡黃色的桂花糕放在了洞口,再次看向楚栖:“吃麽?”
??楚栖沒動。
??一盤香噴噴的烤雞也放在了洞口。
??楚栖盯着看了一會兒,眸光轉動,流向神君。
??“本尊一言九鼎,說不殺你,就絕不動手。”
??楚栖不說話,兇惡褪去,戒備摻雜困惑。
??神君端起被他長久注視的那盤烤雞,微微一動,楚栖立刻朝裏面縮去。
??神君眸色淡淡,将盤子放入洞內,語氣微嘲:“你那乘人之危的嚣張勁兒呢?”
??楚栖才不管他怎麽說,避強擊弱,違害就利,是他刻在骨子裏的東西,該春風得意春風得意,該垂頭喪氣垂頭喪氣,人生本如山川起伏,低谷與高峰交錯并存,再過幾日,他們不定又是哪個嚣張。
??食物遞到了面前,楚栖終于上前抓起來,又飛速退回去,一口撕下大塊雞肉,專心致志地填起五髒廟來。
??神君望着貪吃的少年,笑帶諷意:“不要命,要我?”
??他站了起來,拂袖離去。
??仙鶴彎下細細的脖子,朝洞裏看了一眼,猶豫了一會兒,抖了抖翅膀,邁開長腿追上仙君,而後慢悠悠地放緩步伐,恢複優雅。
??神君負手而行,白衣翩翩,挺拔如松,漫步山林也若行之神宮,陽春白雪,儀态萬千。
??楚栖亦步亦趨,借着粗大樹木,遠遠地邊躲邊跟。
??神君與命哪個重要?若我之勢強,可推神軀,自舍命而取神君。
??若神君勢強,我之将死,自舍神君而取命也。
??楚栖不明白他為什麽嘲笑自己,春風得意馬蹄疾,四面楚歌烏江岸,豈可同日而語,相提并論?
??“阿嚏——”
??他忽然打了個噴嚏,前方男人停下腳步。
??楚栖藏在樹後,抿了抿唇,遙聽到那聲音如高山流水,清冷自持:“過來。”
??他短暫沉思,神君如果真要殺他根本無需大費周折,若不動手,就應該是真的不動手了。
??确認自己性命無憂,他理直氣壯地挺起胸膛走了出去:“過去就過去,反正我不要面子。”
??神君:“……”
??長見識,居然有人連聽話都那麽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