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楚栖是個既不需要面子,也不需要裏子的人。
??神君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到底還是有些大了,肩膀垮垮,袖子長長,濕漉漉地搭在單薄的身上,一件仙衣硬是被他穿成了破布。
??男人注視着他,楚栖坦然的步伐頓時機警起來,他将自己停在一個安全距離外,沒忍住又打了個噴嚏。
??少年膚色雪白,嘴唇已經被凍得沒了血色,臉上的疤痕也一樣失去顏色,變得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倒是顯出了那原本漂亮的臉蛋。
??寬大的衣擺下,一雙赤腳緊緊貼在一起,或許是被凍疼了,他左右腳趾來回在腳面磨蹭,試圖汲取熱度的模樣像個小可憐。
??只是外人覺得像。
??當事人一雙眼睛依舊剔透純淨,不見柔也不見弱,不見苦也不見疼,光看那張臉,像極了不谙世事的小少爺,未曾體會過人間疾苦一般。
??盡管他此刻分明正處于疾苦之中。
??神君收回視線,轉身向前,邊走邊問:“你是皇子?”
??雖然楚栖已經在心中将那狗皇帝剝皮抽筋剃了骨,但他的确是景帝所生無疑,楚栖沒有否認:“是。”
??“他怎麽會養出你這種兒子。”神君低斥:“不知規矩,不懂尊卑,毫無廉恥,難道連敬神訓,你也未曾讀過?”
??楚栖腳下麻木發痛,他吃力地跟在神君身邊,外人看去依舊毫不費力的姿态,他留意着自己腳下,道:“我聽了好多遍呢。”
??“背來聽聽。”
??“哦……色若春曉,華茂春松……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君子如玉,明眸皓齒,朝霞朗月,不及美人寬衣解帶……”
??他背的東倒西歪,颠三倒四,神君如何普度衆生威靈莫測半句都未記住,全是一些浮誇放浪之詞。
??神君陰沉着臉聽了幾句,忽然反手,楚栖猝不及防,被他一手鎖住喉嚨,他立刻伸手來抓那只手,瞪大眼睛裏布滿不敢置信:“你,你偷襲,不講……武德!”
??他用力來掰那雙手,臉頰很快漲的通紅,神君面無表情地收緊手指,眼中殺機四起。楚栖心跳加快,這一刻,他毫不懷疑對方要殺他的決心,那張因為窒息而痛苦皺起的臉上終于罕見地染上了一抹柔弱之色,眸子裏水光潋潋,楚栖艱難道:“我……錯……了……”
??神君郁郁地望了他幾息,呼吸克制地收手。
??楚栖渾身發軟地癱在地上,頻死的魚般大口喘息,終于喘過氣兒的第一件事,就是對着神君的白靴兇了一眼。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此路不通,需盡快尋找脫身之法。
??神君轉身,楚栖瞥了一眼,驀然一跳……沒起。
??嗯?
??再跳……等等,好像動不了了。
??“念在你我露緣一場,本尊渡你一程。”神君折了根長枝,一端自己拿着,另一端遞到他面前,冷冰冰道:“帶你回神殿,将你教化,免你日後自食惡果,死無全屍。”
??誰要你教化?!
??楚栖沒動。
??那樹枝輕輕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神君道:“抓着。”
??楚栖看他。
??“我要制服你輕而易舉,逃也無用,抓着。”
??他竟剛才就看出了楚栖的打算,到這會兒才點破。
??楚栖不甘不願地抓住那根樹枝。
??“攥緊,若摔死了,就當本尊提前度你成功。”
??真是好不要臉。
??仙鶴長唳,神君身影直沖而上,手中握着一條長約四尺的樹枝,樹枝上挂着一個楚栖。
??往日在外頭瞧他飛的飄飄若仙,好看的緊,如今輪到自己,楚栖才發現這滋味兒并不好受。
??風好冷,吹的他渾身冰涼,楚栖死死握着那根樹枝,卻忽然被神君翻飛的白衣糊了一臉,本就抓的費勁,楚栖當即一個不穩,猶如大型挂件般不受控制地在風中搖擺。
??挂件不斷甩頭想要躲開貼臉的白衣,無果,于是一把抓住。得來冷冷警告:“放手。”
??尚且淩空,楚栖不敢與他硬碰硬,乖乖聽話,剛一放,那衣擺就又糊了上來,楚栖氣的不行,他都要懷疑神君是不是故意的了,這衣服被風吹的極其有勁兒,卷着他晃個不停,叫人心驚膽戰。
??楚栖攥着樹枝的手指動了動,衣擺猝不及防又裹着他搖了一下,樹枝一滑,他掌心突然一空,直直墜了下去。
??看來今天要喪命與此,司方易果真不安好心,一邊想殺他,一邊還要制造一個意外。他想,以後別叫我碰見你,不然……
??風聲呼嘯,上空雲層忽然被一只大掌撥開,神君身影穿破白霧,從上而下,朝他直沖而來。
??羽帶紛飛,白衣獵獵,那是神谪臨世。是敬神訓中所說的,法力無邊,威靈莫測,舉國朝拜的司方神君。
??原來,敬神訓裏那個濟世于危難的司方神君,也是真的啊。
??一只手穩穩抓住了他的衣服,楚栖忽然伸手,一把抱住了對方的脖子。
??楚栖不信神,不敬神,他的生命中從未出現過神。唯一庇護過他的,只有那個曾經寵冠六宮後來聲名狼藉的女人,但她也不是神,她會因為打獵而被野獸抓傷,會因為憂思過重一病不起,會在某一天覓食歸來的時候,毫無預兆地昏倒在洞口,被野狼分而食之。
??只留一個沾滿碎肉的骨架,腔內還有一些未被食盡的髒器。
??那個時候楚栖不認識人的肚腸裏都是什麽東西,他分不清心肝與肺的區別,只能暗暗把醒來走出山洞尋找阿娘時,看到的那一幕永遠記在心裏。
??直到後來他剖了一個想抓他去賣掉的獵戶,才知道原來阿娘剩下的髒器裏,只有半個肺與三分之一的胃。
??也終于弄明白,他埋葬的那個女人最終在世間都留下了什麽。
??楚栖身體冰涼,瞬間貼上來的時候,神君都被那過分低的體溫激的眉心一跳。
??“松開。”
??挂件不松,那雙手臂纏的很緊,冷意透過衣服傳遞而來,懷裏簡直像貼了個人型冰塊。
??吓到了?神君神色涼薄,他還當這小崽子當真有潑天大膽。
??神君暫且無視了這死皮賴臉的挂件,運氣往上,來到神殿白玉鋪就得地面,垂眸看他。
??楚栖的臉埋在他肩頭,呼吸輕輕的,依舊沒有放手的意思。
??神君一手揪住他後脖的衣服,将黏在身上的挂件扯開,與此同時,察覺到動靜的神侍也迎了出來,他恭敬地一躬身,“您回來了。”
??“把他帶去,先洗幹淨,随便安排個住處。”
??神侍看向楚栖,後者站在一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仙君,目光追着對方的身影進入神殿,剛要跟過去,就陡然被一把拂塵攔住。
??對方面色不善地望着他:“你沒聽到神君說什麽?跟我過來。”
??楚栖深深地看了青水一眼,然後聽話地點了點頭,一邊跟着他走,一邊回頭看向神君身影消失的方向,剔透的眸子裏逐漸盈起黑霧,洶湧翻騰,如黑暗臨世,勢在必得。
??“我名青水,是與神尊最親近之人,負責接應有緣人與照料神尊起居,整個神殿都歸我管,你可喚我大主,他們都這麽叫。”
??“哦。”
??青水心中郁氣凝結,神尊明明說要去殺了這小崽子,怎麽去了一趟還把人帶回來了?
??楚栖跟着他七拐八繞,來到了一處僻靜的院子,青水再次介紹:“這裏是大阿宮弟子們暫時居住的地方,大阿宮位于神魔交界之處,一直以來負責三界維護平衡,前段時間魔域為奪大阿秘寶向大阿宮發起了偷襲,無妄仙君帶着弟子們投奔至此,神尊特別給批了地方,你就住這兒。”
??他推開門,一個堆滿柴火的房間暴露在視野之中。
??楚栖走進去打量。
??青水看到他就氣不打一處來,胃都在發疼,明明初見這小崽子就騙了自己一回,結果那日居然又被騙了二次,無端害得神君遭遇苦難,想到冰清玉潔的神尊被這頭小狼玷污,就恨不得一掌拍死他。
??他冷嗖嗖問:“你可有不滿?”
??如今人在屋檐下,諒這小崽子也不敢提什麽要求。
??“有。”楚栖直接道:“他要你給我打熱水洗澡,順便安排住處,你就給我做這安排?”
??青水冷睇着他。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與司方怎麽也是水乳交融過的,你該拿我當半個主人才是。”
??青水臉綠了:“你知不知道廉恥?”
??“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麽不殺我?”
??“……為什麽?”
??“你想啊,以他的性子,倘若真不把我當回事,又何必親自抱我回來?”
??青水回憶了一下神殿門口的一幕:“……”
??“還囑咐你要給我備水洗澡?”他目光飽含暗示,見青水臉色由白轉紅,才緩緩道:“你想清楚,對我好點兒,定不至于得罪神君,若對我不好,萬一神君怪罪下來……”
??他給了青水一個眼神。
??後者的臉色幾乎和名字一樣青了。
??神君讓随便給安排個住處,以他的秉性,定然不至于是為了為難楚栖,而自己把他安排在大阿宮這裏,确實是有想要報複的意思。
??大阿宮人多是非多,且一樣有愛慕神君之人,倘若給他們知道楚栖亵渎神君,日子定然不會好過。
??青水神色僵硬了半晌,楚栖又打了個噴嚏,心裏有些不耐煩了。
??他慢着性子道:“我給你個意見,你将我安排在神君附近,也好看看他的反應,若他厭煩我,定會親自攆我出來,到時你再想做什麽……也無需像現在一樣,瞻前顧後了。”
??青水瞪了他一會兒,悶頭轉身。
??楚栖很快跟着他來到了第一次見到神君的地方,青水面無表情地指着前方那排簡約而大氣的房屋,“神君住那兒。”
??他推開側邊廂房,道:“你住這兒。”
??把楚栖安排在這裏,倒的确是個兩全之策,如果神君讨厭他,一定會親自把他趕走,如果神君喜歡他,那這安排就合了神君之意。
??青水一邊取出法器給他往浴桶裏倒水,一邊惱火為什麽這個主意不是自己先想出來的。
??“櫃子裏有衣服,先穿着吧,如果神君有意,以後再給你量身定做。”
??“哦。”
??待他一走,楚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丢進了浴桶,連腦袋都一起泡了進去。他實在凍得太狠,泡了好大一會兒才逐漸周身血液恢複流動,總算活了過來。
??楚栖洗完澡之後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估計青水對他采用了放養,連吃飯都沒喊他。
??楚栖把櫃子裏的衣服拿出來穿上,裹了一層又一層,又從裏面拿出來了一雙不合腳的鞋子,趿拉着便走了出去。
??神君住的那排房子亮着燈,楚栖站着看了一會兒,低頭扯着身上寬大的衣服,腳在空蕩蕩的鞋子裏來回晃蕩了一會兒,然後彎腰把鞋子脫掉丢回房間,又把身上的衣服也拿掉兩層,只着一件。
??衣服還是穿多了暖,但楚栖早已習慣單薄與寒冷,他赤腳摸到了神君住所的窗戶,悄悄探頭。
??神君端坐榻上,容顏無雙氣質清絕,似在打坐。
??楚栖小心翼翼地把窗戶拉開,撐着窗棂往裏爬,然後就見神君就開了眼。
??四目相對,神君瞥了一眼他剛進來的半個身子。
??既然已經被發現,楚栖倒也不怕弄出動靜了,他利落地把腰也收入室內,蹲在地上拿手揉了揉腳。
??神君目光随着他這個動作去看,那雙腳潔白·精致,腳趾圓潤可愛,與白日裏一般可憐兮兮。
??神君皺眉。
??“我冷。”楚栖皺了皺鼻子,道:“冷的厲害。”
??神君冷漠。
??“還餓。”楚栖說,委屈巴巴的:“這兒抓不到鳥,也打不到兔子,我肚裏難受。”
??神君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
??小崽子與白日裏有些區別,那會兒倔的像小獸,這會兒倒學會服軟了。
??莫非是神殿靈力充沛,讓他開了竅?
??這倒是好事。
??神君緩緩起身,走到桌前,将花糕從盒子裏取出,道:“下次再餓,去尋青水。”
??“嗯。”楚栖走過來坐在桌前,剛要伸手,就被對方拿筷子敲了一下,擡眼,神君語氣淡淡:“去洗手。”
??楚栖乖乖去了,又乖乖回來了,指尖滴着水給神君看。
??一片手巾淩空飛來,楚栖接過來擦幹淨,伸手捏起花糕往嘴裏送,發覺神君看自己,又放緩動作,細細咬了一口,道:“我聽說,神君是為了救大阿宮的人,所以才受傷的。”
??神君眼神轉冷。
??楚栖低下頭,輕輕說:“是小七不懂事,對不起。因為……我藏了神君的畫像,為阿娘祈福,我本來只是想祈福而已,可是他們非要說我渎神,給我強加罪名,刮了我的臉,打了我好多鞭……還說我配不上你,所以才一時,起了邪念。”
??神君審視着他,似乎在确認他話中真假。
??楚栖扯衣服蓋住腳,繼續道:“我不是故意要做壞事的。”
??這一次,神君沉默了很久。
??“罷了。”神君起身,道:“花糕帶走,回去睡吧。”
??“一定很累吧。”楚栖咬着花糕,慢吞吞地說:“救大阿宮,跟魔域糾纏,還要護佑一方子民,做那麽多人的神,很累吧。”
??那以後,就做我一個人的神好了。
??他甜甜地笑着,漫不經心的眸中陡然湧出一抹癫狂的占有欲,又很快被漆黑長睫掩映掩去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