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華睿陽送的昂貴禮物只能束之高閣,我還沒有那個膽子再給他送回去,一想起來跟他面對面坐在一起,仍舊渾身發毛。他可真是我不善于應對的類型,或者說能對付得了他的沒幾個人吧。放寬心想想其實也沒什麽,不就是陪他吃頓飯嘛,如果我真不願意,華睿陽不至于霸王硬上弓吧,他那種“高貴”的人,估計不屑做這麽掉價的事兒。再說,要是下次再被邀請,我順從谄媚點就是了,人的好奇心向來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尤其是像他這種上層的人。
不過一看見那人的臉,脾氣就克制不住地變壞,軟話更不會說了,看來還是我修煉不夠。
暫時應對不了的事情就先冷處理,好在工作一直閑不下來,我也沒空成天瞎琢磨。華氏廣告片的劇本雖然簡短,但寫得不錯,時間和空間最能引起人們的唏噓和共鳴,比那些直白羅嗦的強很多。華氏就是華氏,不會出些什麽“XX手機,擁有XX功能……”、“第X代智能手機,您的XX選擇”……要是真那樣,估計也不需要我和陶桃了。
準确說是需要陶桃和秦衛,我這是承了秦衛的情。
轉眼到拍攝那天,劇本上臺詞只有寥寥幾句,場景共有三個,因為陶桃日程安排很緊張,導演已經提前做足了功課,從選景到群衆演員安排都已經妥當,這才叫我倆過去正式拍攝,大有一兩天拍完的勢頭。早點拍完也好,樓頂上坐鎮着華睿陽,想想就心驚。
第一個場景是校園時候的意境,陶桃換上服裝,在我面前轉了個圈,然後一臉自我厭惡樣子道:“我都這麽大年紀了還來穿學生裝,這不明顯裝嫩嘛,現在的粉絲那麽挑剔,我anti那麽多,哎,導演,我會被罵哎,萬一被翻出什麽對比照,可就醜爆了。”
導演正跟燈光溝通呢,對陶桃笑道:“放心,第一幕只拍牽手的背影,拍不到臉。”
陶桃一聽更歡樂,故意道:“拍不到臉叫我來幹嘛?”
導演以為得罪了陶桃,趕緊過來,解釋道:“第一個場景就幾秒鐘的畫面,重點是第三幕……”
陶桃拍拍導演肩膀,老大姐模樣似的,安慰着:“沒事,處理得不錯,姐喜歡。”陶桃見我還沒換衣服,推着我肩膀,道:“快去換上,給姐飽飽眼福。”
我換上校服,大概是高中的夏款,有些松垮,不過确實是高中時代的那個味道,跟白色校服上衣似的,單純幹淨。我走到陶桃面前,陶桃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然後掏出手機對着我卡擦兩下,感嘆道:“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女人過了年齡,從身體到皮膚都松松垮垮滿是風塵味,再怎麽化妝都會有破綻。男人怎麽就能越活越年輕似的,文初,最近用什麽化妝品?”
我蹲下來整理着球鞋鞋帶,道:“都是普通牌子,便宜貨。”
陶桃一邊感慨,一邊玩弄手機,我知道她那德行,便警告道:“不許亂發。”
陶桃盯着手機屏幕,頭也不擡道:“沒亂發,就發給秦衛。順便告訴他你化妝品都是便宜貨,讓他送點貴的給你,文初就更國色天香了。”
陶桃真是最擅長做叫我無語地事情了,我去奪,陶桃“啪”合上手機,舉在手中搖搖晃晃,得意笑道:“發完了。嘿,導演叫我們呢,開拍喽!”
第一幕确實很容易過,拍的是我與陶桃牽手的背影,我倆拉着手走過梧桐樹下,晌午的陽光透過樹葉将斑駁光亮打在我們白色校服上。後期制作時候加上點夏天的蟬鳴估計會蠻有意境。那個年紀,即使親昵也羞澀,拍攝的時候我有意同陶桃稍微拉開了一點身體距離,只有手牽得緊緊的。
導演很滿意,很快就過了,然後大家迅速收工轉戰下一處,是郊區影城中的火車站,十年前老風格的那種。第二幕也簡單,是我和陶桃在車站前分手,臺詞只有陶桃的一句,她說:“還是分開吧。”
仍舊簡單,大家在布置燈光的時候陶桃捧着杯熱咖啡過來,坐在站臺上問我:“你上學時候談過戀愛嗎?”
我誠實地搖搖頭,陶桃樂了,道:“瞧我傻的,這問題還問,我可是知道最清楚的,你初戀不就是某人嘛。”陶桃打趣完我,捧着咖啡溜達走,我坐在站臺上忍不住發呆。
初戀嗎?
布景花費了很長時間,整理好之後正好是黃昏,真正的拍攝時間反而用得不多。只是跟陶桃面對面對戲的時候,陶桃說了那句“還是分手吧”,我想起當初秦衛大概也是這樣說的,他說“我們分開吧。”簡簡單單幾個字,卻是最強悍的堤壩,就算兩人有再多的愛慕和苦惱想傾訴,也全部牢牢堵在了各自心裏,從此一個字也不洩露。
其實世界上的分離都差不多,勞燕分飛,各奔東西,至于心有沒有留在原處,誰知道呢?
我的角色沒有臺詞,只是凝望着陶桃,該是什麽心情?還能是什麽心情,不甘心、舍不得、不相信、不願意……就算再怎麽難過揪心,因為是愛人提出的,最後的自尊心告訴自己,她想走,強留不得,體面放手吧,所以無可奈何地笑笑,心裏默念着日後安好便好。
拍攝完導演帶頭鼓掌,陶桃笑着抱了我一下,道:“文初好深情,都不敢看你眼睛。”
導演也湊過來,樂呵呵道:“跟你倆合作真是我最省心的一次,不像那些新人,僵硬得要命,最簡單的走位都弄不明白,不是檔鏡頭就是擋搭檔臉,更指望不上有什麽好表情。不錯不錯,我們時間倒是不趕,不如今天到這裏,明天繼續?”
我沒意見,不過陶桃道:“接下來好像是夜景戲吧,要不接着拍了吧,我還有別的日程安排。要辛苦大家熬會夜,可以嗎?文初晚上能拍嗎?”
我點頭,陶桃笑着看看我,我正想問她明天又去忙什麽,陶桃突然望向站臺上,笑得一臉炸開了花,拉着我的手跑過去,我這才瞧見,竟然是秦衛過來了。
必是陶桃通風報信了。
秦衛跟片場的人打了聲招呼,導演忙不疊地給秦衛遞名片,秦衛笑着收下,說着大家辛苦了,然後走到陶桃這邊,确切地說是我跟陶桃面前。他解釋似的說道:“正巧我也在影城裏拍戲,聽陶桃說要過來,就給大家買了些點心飲料。”
陶桃的助理拎過來那一大袋子糕點,招呼大家都過來嘗嘗,小助理跟秦衛混得也挺熟,一邊給大家夥分點心一邊打趣道:“秦哥真是一點都不避嫌,跟陶桃姐關系這麽好,也不怕傳緋聞。”
秦衛看着我笑了笑,陶桃咳嗽了兩聲,趴在我耳邊小聲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說完後望天哼歌。我手插兜裏轉身就走,秦衛拉住我,道:“我車在外面,說幾句話可以嗎?”
陶桃又咳了兩聲,小聲道:“拉拉扯扯幹嘛,走走走,我打掩護,你們快出去私了。”
我抖開秦衛的手,看秦衛滿眼乞求,心一軟,道:“我們還要拍夜景,有話快些說,走吧。”
秦衛給我打開車門,跟我一起坐進去,然後從後座上撈過來一個大紙袋,層層剝開,遞到我面前,又掰開一次性筷子,遞到我手裏,道:“剛才去買的,老東閣的蟹黃燒麥,還熱乎。”
蟹黃的香味刺激了我的味蕾,我接過餐盒,不客氣地夾起來吃。秦衛給我倒了杯熱茶,道:“外賣的還是不如在店裏吃剛出鍋的,改天一起去吃吧,你以前好這口。”
我專心吃飯,沒吱聲,秦衛端過我喝過的茶杯,也喝了口,我看他一眼,他笑道:“怎麽,間接接吻都不行了?”
我一口填了個燒麥,秦衛靠在椅背上道:“不跟你搶,別噎着,喝茶。”
“我是不想浪費食物,順便快點吃完快點下車。”
“文初,咱倆多久沒好好說話了?那時候蔣誠出事,說真的,我被吓怕了,那時風聲鶴唳,我怕沒有能力保護你,拖累到你我會後悔一輩子,當時捆你在身邊反而不好,不如先離開。”
我放下筷子,看着秦衛,心裏翻湧出很多情緒,出口的話卻平靜,我問着:“是嗎?所以你就自己決定了分手,我只能遵從你的決定是吧,你當我是什麽?”
“文初,我早想來找你,只是……沒想到你那麽快就跟劉媛結婚了,還生了個兒子。我接受不了。”
我們倆人沉默,片刻後我拉開車門下車,秦衛道:“沈文初,你準備逃避到什麽時候,你越逃避,就是心裏越看重這段感情不是嗎?”
我道:“謝謝你的蟹黃燒麥。”我本來還想說一句“改天回請你”,話已經到嘴邊,生生停住,心裏有些慌,快步回了片場。還好,秦衛沒有再跟進來。
最後的一個場景是兩人多年之後的偶然相遇,女孩已經是化着精致妝容的成熟女人,男孩也不再是當初那個不善言辭的少年。他們偶然見面,心裏都很驚訝,卻還是用成人的那套禮數客氣地打着招呼,然後禮貌地留下電話號碼,最後又在大街上匆匆道別。
那種相逢,很多話都沒有問出口,有男朋友了嗎?結婚了嗎?在哪裏工作?住在哪裏?過得好嗎?什麽都沒問就擦肩而過了。
晚上,兩人各自回家,在各自窗邊看着手機上新存的電話號碼,是男孩先撥了過去,問着:“過得怎麽樣?”
女孩在電話彼端沉默,男孩又說了一句:“我想……大概……我們以前很相愛。”
兩人在電話彼端沉默片刻,然後緊握着手機奔跑出去,在夜晚橘黃色溫暖路燈下緊緊相擁,再次牽手。
簡單又理想化的結局,故事不怕俗套,能傳達出夢想和渴望就好。
華氏的新推的智能手機在裏面很搶眼,又不突兀,設計得很巧妙。而且拍攝也不複雜,只是沒想到拍攝的時候我卻出了差錯。
在說那句“大概我們以前很相愛”的臺詞時,我失控了。
或許是因為秦衛剛剛的突然出現,或許是我代入了自己以前的那段經歷,克制不住地想起以前的種種,或許是因為自我壓抑了太久太久,再或者是因為蟹黃燒麥的味道太好,我入了戲。“以前很相愛”,是,以前确實很相愛,那時候篤定地以為只要愛對方就可以堅持一輩子,我們戀愛的時候真的很快樂,連睡覺都會幸福地笑醒,那段時光石刻般難忘,以至于到現在都還走不出來。
我們以前很相愛,卻沒有了以後。
我說着那句臺詞,很傷感,鼻子一酸,眼睛一澀,已經掉下幾滴眼淚,片場一片靜默,我意識到自己失态已經是幾十秒之後的事情,導演又過了一小會才喊停,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我不好意思地迅速擦幹淨眼角,笑道:“不好意思,演過了,重來一次吧。”
導演咂咂嘴,托着腮道:“效果倒是意外地好,男人的眼淚嘛……”
我連忙道:“剛才的cut掉吧,我拿捏的不好。”
導演搖搖頭,招呼過來陶桃道:“臨時改劇本,文初剛才表情很好,男人能深情到流眼淚,而且拍出來一點不覺得做作,非常好,很自然,就用這條,陶桃拍的适合配合下,你也掉幾滴眼淚,不要太煽情,跟文初似的,似有若無來幾滴,這樣拍成對稱的場景,效果肯定很好。”
陶桃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無奈朝她笑笑。
拍攝完已經淩晨三點,我異常疲倦,癱坐在化妝間靠椅裏休息,陶桃換好衣服進來,坐在我身邊,踢掉了腳上的高跟鞋,揉着脖子道:“剛才入戲了?”
我閉目養神,陶桃又道:“這麽累?你是身體累還是心累啊?想做點什麽就做點呗,這麽折騰自己幹嘛?擔心楷楷嗎,國外很多夫夫養小孩的,我倒覺得這不是你倆最核心的障礙。”
我睜開眼睛,問道:“陶桃姐,你們是不是有什麽瞞着我?我想不明白秦衛為什麽又回來找我?而且是隔了好幾年。看着我還叫你一聲姐的份兒上,別瞞着我。我們分開那麽久,他為什麽突然回來?”
陶桃一怔,嘆了口氣,道:“有些事不該我來說,不過……算了,你早晚也得知道。辰星傳媒你了解吧,老板是秦衛。”
我愣,問道:“怎麽可能,那麽大的産業,再說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
陶桃點上一支煙,吸了口,吐出煙霧道:“你扪心自問,最秦衛了解多少?秦衛他一路從底層打拼上來,知道被人操縱和擺布的苦,所以下了決心要做出點成績。自從跟你分開後,他跟練了分身術似的,你沒算算秦衛這些年出演了多少大制作?”
“他這幾年拼命拼事業,那小子腦袋也靈光,掙的錢拿去投資,賺了不小一筆,這邊人脈也廣,就成立了辰星。辰星最近發展很快,你也聽說過吧,現在在業界也很有分量,上次華娛晚報的事也是辰星出面擺平的。”
“至于秦衛為什麽現在才回來找你,他怎麽想的,文初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這些事不該我說的,可實在看不下去你對秦衛冷言冷語,你甩臉色給誰看呢?秦衛這幾年連緋聞都沒傳過,你倒好,上趕着跟劉媛結婚去了,你們結婚那天,秦衛盯着電視報導傻坐了一晚上,然後大病一場,這些你都不知道吧?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更多,以後有機會再慢慢講吧。”
“文初,你結了婚,又生了小孩,有沒有認真想過對秦衛打擊有多大?”陶桃姐起身,拍拍我肩膀,又道:“他好歹一直在為你努力,你又為秦衛做過什麽?”
我為秦衛做過什麽?
大概是他提出分手的時候,我很配合地立即應允,然後斷了一切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