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真的好喜歡兇人
其實這種無聊的對話,以韓岩的脾氣,完全可以結束在任何地方。
不過他沒有。
一個千裏迢迢回國給人當小三的大學生,說出“你是對我有好感嗎”這種話,讓他臉上無光。
他覺得對方不配,哪怕只是誤會。
幾乎沒怎麽猶豫,韓岩登入賬號改了密碼,然後開始給Ning發消息。
[來自]橋歸橋:剛才那些話你當是狗發的,我對你沒興趣。
沒想到,Ning也跟從前大相徑庭。
[來自]Ning:沒有就沒有吧,用不着這樣罵自己。(8.4km)
[來自]橋歸橋:少跟我玩文字游戲。
[來自]Ning:你知道嗎,有的大狗跟十歲小孩差不多,懂點道理,但是不講道理。(8.4km)
韓岩臉色驟沉。
[來自]橋歸橋:罵我是畜生?
[來自]Ning:沒罵你,我罵狗。(8.4km)
韓岩噌一下起身,叼着煙走到陽臺。離十點整還差一刻鐘,月光很淡,對面樓一半房間亮着燈。周圍很靜,半點喧嚣也沒有,只有樓上隐約傳來的古裝劇聲音。
“你父母沒教過你教養兩個字怎麽寫?”
他是真生氣了,直接發了語音,語氣冷冰冰地透着寒意。
剛才還有來有回的對話框也随之冷卻。不知道Ning是被他吓着了還是自覺理虧,總之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韓岩沒立刻回客廳,反而繼續在陽臺上站着抽煙。這種心态有點像犯罪嫌疑人留戀案發現場,強的欺負完弱的,還想聽見弱的哭兩聲。
等到第二支煙也抽到末尾,新消息提示音才響起。
“對不起,別生氣,我跟你道歉。”一道細軟嗓音在陽臺如水一樣浸潤開來。
這句道歉并不敷衍,但也不夠誠心。語調向下,字與字之間粘滞,莫名有種熟悉的感覺。
大概是周圍太安靜了,所以這次聽得格外清楚。韓岩眼睑微顫,總覺得在哪兒聽過這個聲音。
在哪呢?
還沒等他有結論,又來一條語音。
“我今晚心情不太好,不是故意罵你的。你沖我發火可以,別帶上我爸爸媽媽行嗎。”
聲音軟得彈牙,讓人聯想起小時候吃過的一種水果糖,橘子味的。
韓岩的心像被人揉了一下,談不上舒服不舒服,就是異樣的感覺。
嘴裏的煙快燃盡了,但他一時忘了抽,煙灰自然而然地落到屏幕上。等到回神,他低罵着将手機甩了甩。
也就是這樣一個動作,誤會來了。
在這個交友軟件裏,搖晃手機這樣的物理動作會帶來一個效果——
[“橋歸橋”戳了戳“Ning”的臉。]
……
韓岩看着畫面上出現的這行系統小灰字,前額肌肉收緊。
到底是誰發明的這些狗屁玩意兒,跟用戶有仇還是嫌社會上的男男男女關系不夠亂。
Ning顯然也沒預料到他會有這樣表示親昵的驚人之舉,正在輸入的字樣出現又消失,然後再出現,似乎也在糾結中,好一會兒後才發來一行小字。
[來自]Ning:戳我幹嘛?(8.4km)
怎麽說,又說是誤會?再來一次恐怕就不止被人嘲諷成狗那麽簡單。
韓岩緘默片刻,面無表情地回複——
[來自]橋歸橋:我帕金森,手抖。
沒想到換來Ning撲哧一笑:“你真逗。”
逗?
很少有人用這個字眼形容韓岩。工作中他一板一眼,在事務所七年晉升飛速,年紀輕輕就已經坐穩工業組高經的位子,生活中又不茍言笑,想法大多放在心裏,很少挂在嘴邊,更別提逗誰笑。
許是太久沒得到回複,Ning說:“Hello, anyone there?”
他講英文很好聽,帶一點點巴黎人自诩高貴的小舌音。
韓岩卻板起臉:“說人話。”
Ning笑了一下:“問你還在不在,想請教你一個問題。你真的好喜歡兇人,好好說話不行嗎。”
這也叫兇?
韓岩:“讓我像你那樣說話不可能。”
Ning小聲:“我怎樣說話?”
韓岩:“拖泥帶水,蚊子哼哼。”
Ning悶嗓:“我聲音沒那麽小吧。”
兩人一來二去,一條條語音發着,誰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夾在手裏的煙早就燃完了,剩一截煙屁股夾在指間,韓岩忘了扔。
“要問我什麽問題。”他轉身,懶懶地靠着陽臺,走廊的燈光灑在他身上,一襲夜色更顯得沉穩。
“可以電話說嗎,”Ning回,“發語音挺麻煩的。”
韓岩直接撥了過去。
他的性格,最不喜歡拖泥帶水。
電話通了,Ning等了一小會兒,沒聽到聲音,就試探着喊:“橋歸橋?”
細軟的嗓音,溫吞的語調。
韓岩把煙頭摁進手邊的煙灰缸,嗯了一聲,“叫我Arvin就行。”
“阿文?”Ning笑了,“你好,我是Ning。”
笑聲很輕,韓岩覺得耳根微癢,沒去糾正他的錯誤發音,“要問什麽。”
“其實也沒什麽。”Ning很客氣,“你是本地人吧?我來這兒不久,不認識什麽人,遇到事情了也不知道該問誰,還好你肯——”
“有事說事。”韓岩打斷。
“喔。”Ning讪讪,“是這樣的,我臨時要換一個房子住,你知道地鐵二號線哪個站附近的房子比較便宜嗎?網上的中介亂标價。”
頓了頓又補充:“舊一點沒關系,只要便宜就好。”
韓岩冷淡一笑:“怎麽,還不死心,想在這兒打持久戰?”
“不是的——”Ning在那頭頓了頓,“我燒的水開了,你等我一下。”
聽筒中短暫空白,接着是穿拖鞋、小跑的聲音,然後卻是嘭的一聲,好一會兒人才回來。
“抱歉抱歉,剛才玻璃杯突然炸掉了,我得出去買個創可貼,晚點再找你行嗎?”
韓岩眉頭微蹙:“晚上我還有事,你家連個創可貼都沒有?”
Ning被他兇得咽了下口水:“本來有的,今天中午走的時候送鄰居了。那怎麽辦……要不算了吧,我不去了,咱們就現在說行嗎?”
仿佛有一只手輕輕撥了一下水面,虛影褪去,露出水下真容。
韓岩猛地明白,Ning的聲音為什麽聽着耳熟。燈下的影子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傷口。
Ning輕咳一聲。
“Anyone there?”
“Anyone hear me?奇怪,沒信號了嗎?”
甚至用手指敲了敲話筒。
篤篤的聲音傳至韓岩耳膜。
原來這個在網上發帖、有些難纏的Ning就是在自己隔壁住了兩個月的,多管閑事的那一個。原來所謂的小于一千米,其實就只有十米。
“你現在住哪。”他問。
“我嗎?”Ning還有點兒不确定,像是受寵若驚,“我住酒店。”
“打電話給前臺。”
“做什麽?”
“除了讓人送創可貼,你覺得還能做什麽。”
Ning赧然:“我住的這個酒店很便宜,前臺應該不管的。”
韓岩嗓音一沉,不耐煩道:“什麽破旅館。”
Ning卻不見怪,聲音依舊輕盈:“所以才要趕緊搬走啊,你別看它房間又小又破,每天還要一百二呢。”
韓岩沉默片刻,破天荒幫忙:“大學城附近有低價房。”
“大學城?我查查。”Ning說查就查,聲音忽然拉近,手指點在屏幕上,像敲在韓岩耳邊。
韓岩站得累了,直起身走了兩步,又靠回陽臺,從褲兜裏摸出煙盒,發現打火機在客廳,望了一眼後決定暫且不抽。
他都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耐心。
“呃,好像不算便宜哎,一室一廳要三千多。”
“無處可去還想住一室一廳?”他的聲音顯得很凜冽。
說完頭一偏,看向隔壁漆黑的陽臺。
Ning微微一頓,低聲問:“你怎麽知道我無處可去啊,猜的嗎。其實也不算無處可去吧,就是錢不多了,要節省點。”
韓岩冷冷地問:“所以你打算就這麽耗着,耗到他離婚?”
“不是的,當然不是。”Ning的聲音愈發的低,幾乎到了快聽不見的地步,“這回我們徹底斷了,我不會再跟他聯系。留在這裏是因為我找到工作了,在快消公司做管培生,我想試試看,如果可以的話,先在這裏發展兩年。”
作為準一線城市,Z城的發展機會的确比其他地方要多,尤其是海歸,就業選擇面很廣。看來自己冤枉了他。
韓岩手一伸,摸到煙盒底下的那枚創可貼。
忽然覺得沒那麽讨厭了。
“你不信?”Ning見他不答話,急急申辯,“我是說真的,這點底線我有的,以前我沒破壞過他的家庭,以後也不會。”
韓岩把創可貼捏在指腹,把玩片刻後道:“去那兒看房別找什麽破中介,大學城有論壇,上面租房帖子一抓一大把。”
“知道了,”Ning沒得到肯定的答複,有點洩氣,不過仍乖乖答,“謝謝你啊阿文,你是我在這兒的第一個朋友。”
韓岩沒說話。
Ning小心翼翼地問:“咱們算朋友吧?”
韓岩還是不說話。
Ning又問:“算嗎?”
韓岩蹙眉:“你哪來這麽多問題。”
Ning傻傻一笑,還想再說點什麽,不過韓岩直接挂了。
晚上閉眼之前韓岩躺床上還在想這件事,怎麽就這麽巧,上網“交友”交到隔壁的人,對方還跟已婚男人糾纏不清。
不管從哪個角度想,這種事都不是什麽好事。他不是什麽道德标兵,但兔子不吃窩邊草。
只可惜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窩邊草招來的麻煩吵醒。
砰砰砰——
砰砰砰——
門敲了近五分鐘,韓岩終于臉黑如鐵地穿上拖鞋去開門。
外面站的卻是個陌生男人。
說陌生不準确,他們有過一面之緣,那天夜裏在樓梯轉角。
兩人面對面站着,不速之客一身風衣,三十多歲,鼻梁上架着金屬框眼鏡,看上去人模狗樣。
“你好,跟你打聽一個人,隔壁——”對方的眼睛越過韓岩的肩,旁落在牆角的吉他上,眉頭詫異地皺了一下,緊接着就把目光鎖定在韓岩臉上。
頓了好幾秒後換了種問法:“安寧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