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會要在這兒過夜吧?

韓岩兩只手在臉上來回搓動數下,強行清醒了幾分,而後才留意到外面下雨了。

雨聲淅淅瀝瀝,樓道裏有沙沙聲,天然的白噪音。本來應該好眠的一個早晨,就這麽被*蛋地吵醒了。

跟上次一樣,眼前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還是一身得體的着裝,不過臉色憔悴不少。他眼底遍布血絲,看起來像是熬了一個通宵。另外,他鏡片微濕,風衣肩側落了一溜雨水,皮鞋鞋頭也濺上了很多泥,顯然來得很匆忙。

“安寧去哪兒了,我找不到他。”

韓岩的腦子終于開始正常運轉。

“誰?”

“我說了,安寧。”

來人語氣生硬又急躁,兩手撩開風衣叉在腰際,周身還有種敵意。

“不認識。”

韓岩要關門,一只手砰一下将門抵住,“等等。”

韓岩挑眉。

“你不認識?”

兩人近距離對峙,來人的目光越過他,用一種極不友善的方式,無聲地梭巡起客廳和虛掩的卧室房門。

“看什麽看,”韓岩瞳仁微縮,身體橫着攔截,“這兒沒你要找的人,上別處找去。”

僵持之下男人拿膝蓋頂住門,低頭脫下眼鏡,開始擦鏡片,“這樣就沒意思了。”

“那天晚上我親眼看見你去找他,你敢說你們不認識?”

說完他再次戴上眼鏡,用一種洞悉一切的目光盯着韓岩。

對話像是豁地一下撕開了口子,韓岩眯了眯眼,剎時明白他口中的安寧是誰。

安寧就是Ning。

剛才還神情警惕的韓岩忽然露出一點蔑然的笑意,低聲自言自語:“安寧……真夠土的。”

真是人如其名,聽着就呆板無趣,聽久了還犯困。

他靠在牆邊,慢悠悠擡頭:“想起來了,安寧我認識,不過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要不你回去問問你老婆,沒準兒是她報警把他抓起來了,不是說他偷東西麽。”

說完他目光不撤。

來人蹙眉,剛才還游刃有餘的表情裂了條縫:“一場誤會,婧雯答應我了,不會再追究。安寧走了以後有沒有聯系過你?”

韓岩的肩笑着聳了聳,轉身回屋給自己倒了杯水。

他生平最不喜歡的是拖泥帶水,最瞧不起的就是優柔寡斷的人。隐瞞性向騙婚、婚內出軌、讓老婆和所謂的“真愛”交鋒自己卻置身事外,單拎出任何一條在他這兒都是死罪,偏偏門口這位還三條占全了,多看一眼他都嫌髒。

昨晚跟他打電話那個安寧,無趣确實無趣,跟白開水一樣,但至少還算幹淨。

怎麽會對這種人死心踏地,腦子被驢踢了。

“幫不了你,我跟他沒來往。”韓岩轉頭,冷淡地朝他揚了揚下颌,“你走吧。”

男人眼神犀利:“沒來往?。”

“怎麽。”韓岩挑釁地看着他。

“沒來往吉他怎麽會在你這兒。這是我送他的吉他,他從來不離身。你是不是把安寧藏起來了,讓他出來。”

對方不死心,當這裏是救命稻草。

“安寧你出來。”

他這麽往裏一闖,門口到卧室的地板上頓時到處都是水漬和腳印。

韓岩這人雖然粗枝大葉,但卻有輕微潔癖,最憎惡他人打擾自己的私人領地,尤其是這樣渾身泥的時候。

他臉色遽變,動作卻不緊不慢。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咬在嘴裏,随後一腳猛踹在來人大腿上。

“趕緊滾出去。”

這一腳過去直接将對方踢得悶哼,嘭通一聲跪倒在地,嗆聲喊:“他是不是真在裏面!”

韓岩右腳驟擡:“你他媽有病——”

“你們……”門口傳來一道略帶驚慌的嗓音。

一身鵝黃色短夾克的安寧站在門外,因為停步停得急,背包上的奧特曼挂件還在輕輕晃動。夾克的大翻領襯得他一張臉更小更清秀,上面一對瑩亮有神的眼睛微微張大,錯也不錯地盯着正要大打出手的兩個人。

準确來說,是正要出腳的施暴者韓岩。

他只是來拿吉他的。本打算今天去看房子,臨出門發現下雨了,幹脆改道來了這裏。剛到三樓就聽見有争執的聲音,還以為是誰家在吵架,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個場面。

一個是在心裏決定從此一刀兩斷的曹恒啓,一個是有過幾面之緣的鄰居,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怎麽會撕打在一起?

“操。”韓岩壓住火收腿。

安寧猶豫片刻,還是過去把曹恒啓扶了起來,畢竟這是他認識的人。

“恒啓,你們這是怎麽回事,怎麽打起來了?”他臉朝向身邊的人,目光卻悄悄看向眼前的韓岩。對于韓岩他一直就是這種小心翼翼的态度,也就上次離開的時候因為一句“找律師”,壯着膽子送了張創可貼。

這下好了,剛才那一腳又把僅有的一點好感打回原形。

被他扶住的曹恒啓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正了正眼鏡,一張臉青紅發紫。

“我以為你故意躲在他家不肯見我。安寧,你跑哪兒去了?為什麽不接我電話,昨天我找了你一晚上。”

“我給你回短信了。”

剛才扶他是一時情急,這會兒安寧把手一松,悄然與他保持一定距離。

昨天在短信裏安寧自認為已經把話說清楚了。他花了很長時間,寫了很長一段話,打字的時候指尖都在發顫。如果說之前曹恒啓的甜言蜜語還對他有效果,那在曹恒啓的老婆找上門來給他看了他們的全家福,給他講了曹恒啓對未來的種種規劃,一切就已經塵埃落定。因為那些安穩、那種未來裏從來就沒有他安寧的名字。

這種感情就像煙花,燃過了,燦爛過了,剩下的是一地灰敗,不值得再去伏地拾起。

“安寧你先跟我走,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曹恒啓把他兩只手腕強行握在一處,像以前一樣用大拇指指腹緩慢摩挲他手腕內側,“咱們倆需要好好談談。”

安寧拼命把手往外抽,臉色一點點漲紅,肩膀縮得快退到牆根,“你別這樣,我們沒什麽好說的了,快回去陪你家人吧。”

“婧雯那邊你不用怕,我已經把她安撫住了。那天她鬧着要報警也是氣發了瘋,這個潑婦……你放心,我不可能讓她報警抓你。”

“我不是怕這個,你先放開我。”

安寧艱難地轉動着細細的手腕,從額頭到脖頸紅得透血,眼睛都不敢往任何地方看。

“你搞這種突然失蹤,不就是逼我嗎?別這麽不懂事,再給我一段時間,我一定會處理好的,你相信我。”

“曹恒啓你先放開我,這件事不是你以為的這樣……”

“安寧,聽話。”

“我讓你放開我。”

兩人僵持不下,忽然被人冷淡打斷:“我說——”

許久沒有發言的韓岩用腳踢了踢電視櫃,煙灰抖到一旁的水杯裏,“這裏是我家,你老婆報不報警我不知道,怕不怕我報警?”

安寧立刻點頭哈腰道歉。

“你。”韓岩對他的歉意置若罔聞,夾煙的手隔空點了點曹恒啓:“無正當理由,未經允許強行侵入他人住宅,直接構成非法侵入住宅罪,報警與否全看我心情。”

“報警?可以。”曹恒啓畢竟年長,社會經驗豐富,“需要我先去醫院驗個傷麽,輕傷不諒解,告你足夠了。”

安寧擋在兩人中間。

“不好意思,”他背對着曹恒啓,抿緊唇看着滿臉陰沉的韓岩,“能不能再給我兩三分鐘的時間,我——”他頓了頓,“我跟他把話說清楚就走。”

曹恒啓身體一僵,胸膛微微起伏。

韓岩眯眼看了安寧一會兒,越看他越不自在,感覺安寧幾乎快化了。好一會兒後韓岩鼻腔裏低嗤一聲,咬着煙去了陽臺,把客廳留給他們。

外面雨還沒停,室內溫度高,鋁合金包邊的藍玻璃窗面蒙了一層白霧,雨水在上面斜拉出許多雨絲,一滴滴細小的水滴滾落下去,遠看像是在白霧上提筆作畫。

窗上也映着韓岩面無表情的臉。

他站久了就背疼。這種沒來由的耐心已經是第二次,說不清自己為什麽為安寧破例,也許是看他可憐,也許是好奇這出狗血劇到底能有個什麽結果。

客廳裏開始還有高聲争辯,後來講話聲愈來愈小,幾分鐘後只有砰一聲門響。

過了一會兒,半支煙的時間,有人敲了敲陽臺的推拉門。

韓岩扭頭,隔着玻璃看見安寧巴掌大的臉。

很奇怪,雖然模糊不清,但他覺得安寧一定是哭過一場了。他心底莫名一陣煩躁,掐了煙走過去。

一開門,安寧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兩只手背在身後。

韓岩往前,他就往後。

往前,往後。

他不知道韓岩這樣步步緊逼是想幹嘛,跟他算賬?最後他退到沙發附近,退無可退,神色緊張。

韓岩一擡胳膊,像是要打人,他馬上閉眼将雙手一抱,牢牢護住腦袋。

結果拳頭卻沒落下來。

他慢慢睜開眼。

一只大手越過他腰側,将煙頭摁進了煙灰缸。

“……”

韓岩冷眼:“還不走?”

“跟你說一聲再走。”安寧腳後跟輕輕抵着沙發角,小腿別扭着動彈不得,“今天不好意思了,我代他向你道歉。你別擔心,他不會去驗傷的。”

韓岩向後窩進沙發裏,微擡下巴注視着極不自在的安寧。

“吉他我就先拿走了,謝謝你幫我保管。”

見韓岩不說話,安寧下颌收緊,回頭看了一眼地板,然後一言不發地走過去蹲下,用濕巾一點點擦拭起半幹的腳印。

外面雨聲漸大。

盡管看起來并不熟練,但他活幹得很認真仔細。擦到卧室門口的時候他沒敢進去,便跪下伸手去夠,屁股高高地撅起來,外套聳上去,露出一小截白瘦的腰。

從沙發這邊的角度看,他腿型也很漂亮,蹲下時膝蓋頂着下巴,跪着時腰背跟小腿平行,整個人洋娃娃似的,好像可以被人随意擺弄,任何姿勢都行。

韓岩視線微聚,三秒後生硬地将頭轉開。

活見鬼。

沒多久安寧把地板擦幹淨了,起身整理了一下上衣。韓岩看着他把用過的髒濕巾丢進垃圾桶,然後擡頭抿唇,輕聲問:“我能不能借你的衛生間洗個手。”

韓岩偏了偏頭,示意他自便。

“謝謝。”

水聲輕緩。

半分鐘不到人就從衛生間出來了。指間還是濕的,走路過程中有水滴到地板上。他似乎有點窘,但也沒再去管它。接着他就背上吉他走到門口,将要離開之際轉身道:“對了,我叫安寧,平安寧靜的那個安寧。”

“韓岩。”

他點點頭,“那有緣再見。”

大門開了又關。

他離開以後韓岩坐着沒起身,等背上那陣不舒服過去才換了個姿勢,瞥眼看見剛才扔濕巾的那個垃圾桶,又想起安寧跪在地板上小心擦拭的畫面。

他穿的好像是牛仔褲,跪姿時屁股繃得嚴絲合縫,後面兩個口袋緊貼着臀,似乎一張卡片也插不進去。

韓岩目光落在安寧跪過的位置,眼神帶着一種雄性體溫。

手機卻突兀震動。

又是上回那事,團隊所有人去了香港,問題沒完沒了。他煩不勝煩,但卻不能不接。

沒打兩分鐘,門被人敲響。

“Jason你等我一下。”他對手機說。

打開門,剛離開不久的人竟然折返,安寧背着吉他站在門口。

“那個……”大概沒料到門會開得這麽快,敲門的手還懸停在半空。

韓岩蹙眉:“怎麽又是你。”

安寧往他背後空蕩蕩的沙發看了一眼,“我能不能在你這兒坐一會兒,他還沒走,車就停在單元樓外面。”

這個他指的是誰,答案不言自明。看樣子是不守到人不罷休。

韓岩沒空跟他啰嗦,捂着話筒偏了偏頭,“就坐沙發,別到處走。”

“Jason你接着說。”

安寧剛要邁步,一條鐵臂卻将他一攔。

韓岩一邊講電話,一邊俯身給他拿了雙拖鞋,随手扔在他面前。

安寧仿佛被砸得暈頭轉向。

換鞋,卸吉他,坐下,規規矩矩的,像學生坐在教室。

這個電話打得時間很長,韓岩始終在客廳來回走動,後來還換了副藍牙耳機戴上。

安寧就老老實實坐那兒,什麽也沒碰,哪兒也沒去。

偶爾韓岩會應承着電話,瞥一眼安寧,安寧就回他一個尴尬的、淺淺的笑。

打了半個多小時以後他也坐累了,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低頭搗鼓起來。

韓岩沒在意,後來從客廳又走到陽臺,面朝窗外繼續講電話。

雨勢越來越大,鋁合金窗框被砸得噼啪作響,屋裏卻靜悄悄的像是只有空氣。

不知道安寧在幹什麽。

又過了二十多分鐘,手機都燙得厲害,通話才終于結束。

韓岩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關閉手機之前忽然發現通知欄多了三條提醒。

是那個交友軟件。

[來自]Ning:阿文,在做什麽?(小于1.0km)

[來自]Ning:今天本來要去看房的,結果下雨了。雨好大啊,我沒帶傘。(小于1.0km)

[來自]Ning:你絕對猜不到我在哪兒,剛才吓死了。(小于1.0km)

韓岩腳步停住,目光平移至客廳。

看不見安寧,只能看見一雙穿着拖鞋的腳,拘謹地并在一起微微前伸。

雨聲掩蓋心跳。

韓岩頭一次主動提問。

[來自]橋歸橋:怎麽,遇見壞人了?

兩秒後,那雙腳收了回去。

Ning回得特別快,語氣雀躍,好像一直就在另一頭等着他似的。

[來自]Ning:對啊,遇見一個比你還兇的大惡人。(小于1.0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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