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李焱和阿阮并肩走在長安繁鬧的街頭。李焱今日一身窄袖寬袍藍白相間,容顏上依稀可辨的幾十載歲月印痕,蓋不過他颀長而立的如玉氣質與舉手投足間的沉穩清貴。阿阮身着淡藍色的短衫披帛和絲質長裙,式樣雖然平常,卻因她自身的清麗靈秀與身旁的李焱,引來過路行人的頻頻側目。

官道上車馬粼粼,行人如織。遍眼的綠瓦紅牆之間,是突兀橫出的飛檐和高高飄揚的商鋪吊旗。街道兩旁,各種各樣的商販們在沿街叫賣,在他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中,偶爾會響起一聲馬嘶長鳴。

阿阮對看到、聽到的這一切都感到十分新奇。尤其是每當有身着奇裝異服、膚色黝黑的胡人,卷發藍眼的波斯人,或是牽着駱駝、戴着白頭巾的阿拉伯人客商走過,她都會看打量上幾眼。

這些沿街的商販中,有賣古董、胭脂水粉、首飾、字畫、風筝、香囊和各式小吃的。逛完了風筝攤和小吃攤,阿阮果然在賣胭脂水粉的鋪子前停了下來。

“是不是覺得這些小瓶子很好看?”

“诶,夷則,你怎麽知道?”

“因為阮姑娘從前也很喜歡。”

“可是這是做什麽的?要怎麽用?”

李焱笑着搖搖頭道:“阮姑娘天生麗質,這些瓶子買回去擺着看就好了。”

“哦,是這樣的啊~”阿阮燦爛地一笑,彎下腰開始仔細挑選。她左手拿着糕餅點心和風筝,右手握着幾個小瓶子,還欲起身再往裏走,額間的劉海垂落下來遮住了眼睛。她剛想放下手裏的小瓶子去捋,一旁的李焱已俯下身,幫她把劉海捋到耳後。

他的手勢這樣輕柔,這樣自然,讓并不太懂避男女之嫌的阿阮也是一愣。她的腦中雖然已對二十多年前的他毫無記憶,可身體的熟悉感卻不會消失。這個人,曾經,真的與無異和聞人一樣,只是她的同伴嗎?

李焱和阿阮往樂府折返的時候,正值夕陽西下,落日餘晖。因為抄了近路,便與去時走的官道不同。小巷兩邊是古樸的、長滿青苔的平民院落,院牆上挂滿了綠油油的爬山虎藤蔓。阿阮走在李焱身前,回過頭看着他替她拎着的一手零散小物,神情分外滿足。

不知為何,李焱忽然想起當年在星羅岩,他給過她的許諾“終有一天,這河山萬裏都将為我所有。到時無論你想看什麽、想要什麽,凡我所有,絕不吝啬。”這些日子以來,李焱想了很多很多。此時此刻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她,才體會到這番話的輕率與切膚之痛。阿阮也好,柳靥也好,她們真正想要的,從來都是最平常簡單的東西。而如今這河山萬裏雖然已為他所有,他卻恰恰是什麽都給不了她們的人。

李焱正陷在沉思中,一只紫色的蝴蝶飛過。阿阮低呼一聲,“夷則夷則,你快看,這只蝴蝶好漂亮!”說着便伸出手,輕輕将它接于手掌之上。

那一瞬間,阿阮側過身的半邊容顏,美得如此讓人心顫。李焱心中有一個答案慢慢清晰,一時間竟不知自己心中是悲傷多一些,還是釋懷多一些。

也許他早就隐隐明白,她這般随心率性,無拘無束的笑容,才是他最想要的。所以,才始終未去向清和借三生石。

那一年冬天,阿阮身旁多了一個年輕的俊朗身影。他看着阿阮的眼神,讓李焱不禁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看着他們出雙入對,形影不離的親昵,李焱便不再每周都前去樂府,而無異和聞人也明白了他從未言明的選擇。

一轉眼冬殘春近,無異一家人即将離開長安返回西域。而當李焱聽說,此番跟着他們一起去的,還有阿阮和那個年輕人,只是點了點頭什麽都沒說。阿阮從來都是山間的精靈,這一世能有別人替他呵護她,給她新的、年輕而自由的愛情,他心存感激。

幾日後的送別宴,李焱在回宮前單獨叫住了阿阮,手中變出一只藍色的冰蝴蝶遞到她身前。

“夷則,這是……送給我的嗎?為什麽……?”

對面,阿阮的眼眸雙瞳剪水,讓李焱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後他只能藏起所有的情緒淡然一笑,“阮姑娘此去或許一別經年,就當是了卻在下多年來的一個心願……希望這只蝴蝶能一直陪伴姑娘左右。”

阿阮望着李焱離去時的形只影單,總覺得他這樣的背影,她以前也曾看到過,然後心裏便湧起一陣莫名的憂傷。阿阮知道,這憂傷與那日在集市裏的感覺一樣,都是留在她身體裏的記憶。

三年後(新歷二十五年)

于兩儀殿召見群臣商議與吐蕃的和親事宜之後,李焱回到甘露殿才一會兒,便收到了來自遠方的飛鴿傳信。取下鴿子足環上綁着的小布條,上面是暗衛留下的兩個字“安好”。

四年前柳靥那樣決絕地離宮,他當時雖然怒意與痛心難平,但終是惦記着她不是習武之人,又不會任何法術,便跟葉靈臻提了一句。葉靈臻是個明白人,立即找了清和去打探惠妃的去向,然後撥了三個最拔尖的暗衛一路尋去。于是,便有了這每月一次的報平安。

李焱從來沒有向葉靈臻多問過一句,這四年裏她去了哪裏,又做了什麽。只是每次收到小布條的時候,都會走去承慶殿坐上一、兩個時辰。

因武後囑了女官,承慶殿每日仍要派宮女前去打掃,裏面的一切擺設如常,兩個大書櫃裏的書畫譜籍亦是一塵不染。

沒有了柳靥的承慶殿,對李焱來說并不是一個坐得住的地方,可是他每個月都去,是因為有個心結一直未曾解開。他到現在仍然清晰地記得,那一年司空等人謀反供招之後,柳靥在崔昭儀咄咄逼問後說的話。而她要求出宮的那一晚,自己因太過驚怒而未及細想。直到很多日後平靜下來,才總覺得那時她一定還有什麽沒有說出口,而他也始終沒有猜到。

這些年,他随手翻過不少她寫的口袋書和小文,才慢慢體會到原來早在很多年前,她便有更多想做的事。那一天她雲淡風輕說出的那個心願,只是她心中天地的冰山一角。她對他,愛得那樣內斂而深邃,遠比他想象中更甚。而即使這十五年裏她為了愛他,已妥協退後了那麽多步,她那樣微小的心願,到了最後,他也沒有為她實現。

因此,他最初的那些惱怒挫敗,自尊受傷,早就随着時間的流逝,被沖刷成遺憾自責和對她的……想念。

這種想念悄無聲息,融化在每次經過承慶殿時不自覺的側頭一望裏,每次深夜伏案望向桌對面空蕩蕩的悵然若失裏,每一年在屏風前運筆時忽然停下的手勢裏,還有每一年中元賞燈提前離開的意興闌珊裏。

這日去承乾殿,李焱站在書櫃前,發現左上角那幾本緊挨着的書畫冊子似從未翻過。伸手取下了,是三本沉甸甸的筆記和一本薄薄的畫冊。筆記是柳靥從李乾三個月的時候開始寫的,記錄着他第一次笑,得了傷寒高燒不退,第一次開口說話,學會走路,第一次跌倒……一直到他五歲去國子監入學。而那本畫冊,裏面夾着若幹幅不同年紀的小皇子或小公主的畫卷。放在面上的那一張是位十歲上下的公主,畫得最為傳神細致,看得出是柳靥最為中意的。

李焱的心中湧起陣陣暖意,忽然很想找乾兒喝酒,便讓王德備了溫和的竹葉青酒,去了李乾的宮殿。

一進門,李焱就看到了停在窗臺上的堰甲鳥,心裏像是被叮了一下,說不清是癢還是痛。

李乾見是父皇來了,未及掩上桌上攤着的幾張畫,便忙起身行禮問安。

“乾兒,朕今日看了不少你幼時的事兒,一時起了興,你就陪父皇喝幾盞吧。”

李乾雖然十二歲才入太華觀門下,和師尊相處的時間也不算多,但一來是李家天生的血緣傳承,二來是多少受了清和的熏陶,喝起酒來已毫不含糊。

幾盞酒過後,李乾見他父皇似是在意那桌上的幾張畫,便只能硬着頭皮說道:“這些是兒臣前幾日剛從太華山帶回宮的,這手筆,父皇應一看便知。”

李焱點點頭,沉吟了片刻,“這些年朕從未向誰問起……你母妃她……過得還好嗎?”

“母妃去了不少地方,北至長白,南至明珠。不過每三個月都會回太華山見兒臣。從前她每個地方待的時間都不長,近一年裏倒是每去一個地方,都會住上兩個多月。”說着便把桌上的第一張畫遞給了李焱。

畫的一側是幾個七、八歲的女孩,各自端坐着習字。另一側是一群大一些的孩子,正聚集在一處學畫。

“母妃說這些都是因戰亂或其他不幸失去親人的孩子們,她也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們做什麽,螢火之光或許終是聊勝于無。”

李焱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她無論在何處,都能美得那樣令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擡手傾了杯中之酒,又斟了滿滿一杯。

“今日父皇來尋兒臣喝酒,可是因為想念母妃?”

李焱擡起頭望着自己對面的少年,這幾年他的性情和眉目間的神情跟他的母妃越來越像。

“其實兒臣一直想問,當初父皇為什麽讓兒臣去太華山住一個月?”

這是一個不能再簡單的問題,李焱卻覺得心頭的死結似終于找到了該抽的那根線。把諸事交付給大臣,阿阮醒來,每日去樂府,半個月未躬親朝政……“現在陛下是一國之君,身上的責任與往昔已不可同日而語。而從前他只是他自己,所以他曾經如何對阮姑娘,與我無關。”……心中的千頭萬緒終于交彙在一起,現出清晰的脈絡。

那一夜入睡後,李焱做了一個夢。

夢的開頭是在太華山上一個炎熱的夏夜,晚風習習微吟而過,天幕中繁星點點。憑欄而立的柳靥吹完一曲《醉花蔭》,留意到身後矗立的人影,便笑着轉過身。她本來剛要開口,卻因看清了來人的容顏而整個人靜止下來,眼中漸漸升起千言萬語。

“擾了姑娘雅興,是在下的不是。作為賠罪,姑娘下一程要去哪裏?在下略懂禦劍之術,可否陪姑娘同去?”

夢裏柳靥是怎麽回答的,李焱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夢的最後似是回到了承慶殿,柳靥正在教身旁的小公主撫琴。小公主見是父皇來了,便站起身一下撲進他的懷裏。他一把将小公主抱起,親了親她粉紅臉頰上淺淺的梨渦,望向她母妃。柳靥仍是坐在琴後,眼底盛滿了笑意。

用完早膳,李焱在床榻上坐了片刻。夢裏他自己那般明亮的笑容,似是很久都未曾有過了。換上龍袍,他将褪下的寝衣随意扔在床榻上,額頭上的冕旒一晃,推開門向太極殿走去。

床榻上寝衣的一角微微蓋住的,是還未曾幹透的明黃色枕巾,在八月的晨曦中斑駁閃爍。

The end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寫完了,這章有點長,不過想了一下,還是好過拆成兩個章節。

剛寫完上一個章節的時候,貼吧有人猜“這會不會是一個虐柳靥虐夷則虐阿阮虐作者虐讀者的結局”,應該是還好吧,沒有窮兇極虐,算是順了這篇文一貫的基調,點到為止。

現在回過頭來看開頭幾章,覺得有點不忍直視。雖然後面的章節也有若幹處可以捉蟲,我自己對幾處行文給人的最後感覺也有遺憾,但總體還是好過開頭。所以感謝所有看了這麽囧的開頭,還能耐住性子往下追文的每一個人:)

挺開心的,最後沒有坑,我在開篇前想表達的也盡數都在文裏了。這篇文挺小衆的,所以有人喜歡,便是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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