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濯在北方,是潼的一座池城,也是紙醉金迷,歌舞升平的京都。
那裏的冬季向來是寒冷凄清的,點點的雪沫被揚起的寒風攜卷着旋轉,在長街上紛紛揚揚地肆意飛舞,輕易地就迷亂了行人的眼。離除夕還有四五日的光景,即便是寒冷如此也依舊阻擋不了年的喜慶。濮鑒緊了緊身上披着的狐裘披風,銀白色的發絲柔順地垂落在衣領上,遮蓋住左耳上赤色瑪瑙的耳飾,如墨的狐裘上也粘附了晶瑩透白的雪花,雍容華貴的氣度展露無遺。他的身後跟着一名俊俏精瘦的安童,主仆二人皆是篤悠悠地順着城北寺廟街邊的牆根兒一路走馬觀花,沿街那一簇一簇的大紅對聯挂在牆上,點綴了喜慶的年景。站在北街牌坊下朝長街上放眼一望,花爆攤、花架燈還有各類宜春的大紅帖子都紛繁陳設出來。
離寺廟不遠的一個小攤子上坐着一位面容清秀的少年,身着一件素雅的淺灰色的袍子,一頭烏發半掖在領口裏,看不出長度,只用一只簡易的玉簪梳起發來,外頭披了件禦寒的淡青色厚鬥篷,幾顆手縫的翠綠色盤扣點綴其間,系住領口。少年身後的牆上挂着的幾幅對聯,與前幾家的不同,是幾幅精致小巧的小紅對聯,尺寸略小一些。他的腳下卧着一只貍花貓,身上布滿了虎斑狀的花紋,正神情自若地眯着眼在嚴寒中打盹,全然不受看客的影響。
濮鑒的目光停駐在少年低垂着的面上,真是張欲紅還白的美人臉色。少年正擡腕提筆屏息凝神地寫着春聯,濮鑒在遠處盯着少年看了半晌,才将視線移至少年身後的對聯上,字亦如其人,确實秀逸得很。身後的安童在濮鑒和少年之間來回繞了幾眼,打斷他的思緒:
“少爺……您這是……”
“通寶,你在這兒等我一下。”語罷,濮鑒便只身走進人群:“裏邊書春的小公子!”
圍在攤兒邊的看客們都不約而同地讓出一道嶺來,人群中傳來指指點點的竊竊議論聲:
“這是哪家的公子哥兒?長得真是氣度不凡!”
“不知道啊,從來沒見過,好俊吶。”
“哎!快看快看!他往這邊瞧了!”
軒然霞舉的男子瞬時讓幾個妙齡的女子紅了臉,彼此間還嬉笑推搡着。一眼看去,若非宋玉牆邊過,定是潘安車上來的主兒。只見款款而來的公子哥兒站定了腳步,從青絨大袖裏摸出把扇子,啪地一響抖開扇面,一翻腕兒便将扇子扣在少年面前的小桌上,硯臺下壓着的桃花箋紛紛卷起一角兒,抖起了覆在紙上的雪沫,發出呼啦的聲響,接着便是一陣清淡的紙香撲入衆人鼻端。
“在下嫌這扇面太素淨,不知可否勞煩小公子替在下添些什麽上去?”
書春的少年驀然擡眼,雙頰上一抹被寒風吹凍的嫣紅留在蒼白瑩透的面色上。他微微詫異地看了了一眼面前的不速之客,之後便提筆細細地寫了起來。濮鑒環抱着雙臂立在桌旁看着少年的側臉,少年抿起的薄唇雖然缺少些血色,顯得有些憔悴,但臉部的輪廓卻溫潤而不犀利。少年透着輕微不易察覺的憂郁,額邊垂落的發絲被寒風拂起,絲絲縷縷地搖曳着,在嚴冬帶給人一種難得的江南煙雨的朦胧。
濮鑒望着少年不覺間有些出神,終于被他淡淡一聲“客官”給打斷,一開口就是一聲江南溫柔鄉的吳侬軟語。雖然少年說得不是京城的官話,但是“醉裏吳音相媚好”,那低吟淺唱的感覺直叫人聽着心裏直癢癢。
濮鑒掃了一下扇面,扇面上規整地寫了四個字: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可是水善利萬物而不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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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所言極是。上善若水,亦是君子為人處世之道。”
濮鑒抽出扇子一翻腕兒,把扇面掉了個個兒,背後落了一首雅淡的花間小詞: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
書春的少年緘默不語,低垂着眼眸,纖長的睫毛投下細微的陰影。見來客遲遲不言語,良久才不疾不徐地啓唇道:“客官若是不喜歡這花間詞,在下便重寫一扇,明日遣人送去。”
“我……”
“哎哎哎!小公子不必麻煩,我家少爺只是途徑此地,不打算久留!”
濮鑒一語未完,便被從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堆裏擠到他身邊的通寶給毫無征兆地打斷了,安童忙忙疊疊地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衣袖,湊到耳朵跟前悄聲道:“少爺,您可千萬不能洩露自己的身份吶!”言訖,通寶慌忙扯着自家少爺的胳膊,将他拽到人群之外,書春的少年略微起身順着人群間的小縫兒向張望。
“那個!我會再來找你的。”須臾之間,濮鑒被通寶拖拽着奔出數尺之外,一路被披風吹掀的雪沫淩亂飛舞。
方才濮鑒對那少年喊的話,到底入沒入少年的耳朵裏,也就不得而知了。
“真是煞風景!好端端地拉我出來做什麽?”濮鑒氣不打一處來,對着通寶的腦袋輕敲了一記。
“少爺啊少爺,您可長點兒心吶。上次是奎木狼星君值守西宮,這次可該輪到您了!”通寶抱着腦袋蹲着喊冤。
濮鑒把眉毛一皺,似乎觸動了某處回憶,掉過身子不滿地啧了一聲:
“又到我了?什麽時候?”
“明天……”
濮鑒喜歡這人間的喜慶,更喜歡人間這華光異彩的景致。城外的山峰在未消散的晨霧中露出一點青頂,房屋的陶瓦上被包裹在滿眼皆是銀晃晃的白雪裏,浸了個透。遠處青磚塔的飛檐上落滿了銀白色,幾只不知名的飛鳥鳴叫着盤桓在塔頂。市井間的茶樓酒肆都沾着過年的喜氣,紛紛将招幌換了新的,簇新的幌子在朔風中飄拂,揚起亮白閃爍的雪花。濮鑒拍了拍身上的雪花,一臉不情願的樣子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