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此是中秋皇宮家宴,排場之大,表演之精,世所聞名,所在場的,多是皇家貴族,另有幾位高官重臣,也攜了家屬前來赴宴,氣氛十分熱烈。

舞人相繼入場,先表演的舞蹈,便是從大唐傳來的歌舞《青海波》,所在場的舞者,皆是良家公卿,步态神情,自有一派優美高雅的風度,且歌且詠,美妙之極,席上諸人,心醉神迷,笑逐顏開,喜悅之情,難以形容。

歌舞聲中,煙煙羅執了小小鎏金酒壺,壺嘴兒細長,在瓷酒杯中,斟滿一杯,酒水出壺,顏色清澈金黃,如瓊漿玉露,雙手捧着,膝行至荒身前,低下頭來,柔聲道:“妾身敬皇上一杯。”

荒看這美貌寵妾一眼,她今日是着意多加妝扮了,用胭脂抹得嘴唇殷紅,又畫出長眉鬓角出來,身上環佩叮當,衣裳華麗,金絲纏繡,式樣不如皇後禮服繁複,顏色卻鮮亮奪目許多,把她年輕的身體包裹着,如同一件美麗的禮物一般。

他坐在位上,手中拈着一個白玉酒杯,仿佛拈着一枚棋子,也不喝裏頭的酒,只管把她上下細細打量一番,煙煙羅膝跪着,覺得他這眼神與平時不同,望得她全身發冷,臉上雖還挂着妩媚的微笑,背後卻一陣一陣地發涼。

見宴席兩旁,已有人把目光投向了這邊,她無可奈何,雙手仍端端正正地捧着那酒,僵硬道:

“皇上……”

就連一目連也轉過頭來,這場宴會上,他原本已經打算是絕不理會這兩人的事情,免得自己心情波動了,但兩人之間,這樣奇怪的僵持——我若不看着他們,萬一出了什麽事,讓別人看了笑話,可如何是好?他以這個理由安慰自己,掩飾內心深處醜惡的欲念。

他眼望這情形,心裏撲撲跳着:懷着點見不得人的小心思:既希望他接那杯子,又希望他不要接。

見荒伸手過來,終于挾了這尴尬的小瓷杯去,煙煙羅松了一口氣,溫言軟語勸道:“賀陛下大宴之喜,這杯酒,皇上就此幹了罷。”

就在這時,荒微微偏過頭來,與一目連的目光碰上了。

碰撞的一剎那,他眼睛裏似乎閃過了一點複雜的情緒,兩人的眼神,好像曲折狹窄的山路上,兩匹馬車相遇一樣,都預感到了有翻下山崖和墜毀的危險,但是他們互不相讓,各扯着缰繩,執着往前沖,墜入深淵就墜入深淵。

在這短短的幾秒鐘裏,旁人只見那太陰皇後蠢蠢欲動,神情死而複生,仿佛一條冬眠蘇醒的蛇,脫了溫順的面具,脊梁挺起,張開了嘴,就要露出赫赫毒牙出來。

然而毒蛇出巢,只有短短一瞬,最終被人提将起來,埋回了凍土之下。

一目連醒悟過來,往後縮一縮,咬一咬牙,別過頭去,心道:不是說好了不看,怎的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

荒坐正席上,見他轉回身去,臉上也沒什麽表情,只是手裏端着的杯子,有那麽一絲微不可見的顫動,然後舉到唇邊,仰了頭,把杯子裏的酒水,慢慢倒進了嘴中。

煙煙羅面上露出欣喜之色來,盈盈拜倒,說:

“多謝陛下。”

她剛要起身,肩膀卻被荒伸手按住了,只得繼續伏着。

荒用另一手取了一條浸濕的手巾擦拭嘴角,擦拭完了,把手巾抛進身邊小侍女捧着的盥手盆兒裏,方才慢悠悠地在她耳邊道:

“我不說擡頭,你便不能擡頭,我不讓你擡頭,誰允許你擡頭了?”

手一松,令她坐了起來。

四旁盤盞交錯,歌舞樂聲不止,這樣的耳語,在場的,再不能有第三人聽見了。

一目連雖低着頭,眼角餘光,耳中聽覺,卻無一處不集中在那兩人身上,身邊吵吵雜雜,歡歡喜喜,他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仿佛這熱熱鬧鬧的宮殿之中,就只有他一人存在。

——但見那皇帝低下頭來,在煙姬耳邊說了幾句,這女子立即滿臉暈紅,顯得一張白皙臉龐,薄薄地鋪滿了春色。

煙煙羅雖心知剛才沒人聽見,不至于丢了大面子,但被講了這番話,若說心裏沒有委屈,也是不可能的,只因對方是皇帝,面上萬萬不可顯出生氣的神情來,只得忍了又忍,輕聲答道:“是。”聲音甚是柔順,便要退回去。

“慢着。”荒喚她,“你給我敬了酒,難道不給皇後也敬一杯?”

一目連猛地擡起頭來,道:“我......”

煙煙羅便斂了自己那點委屈心思,旋身回自己桌前,摸了摸壺身,笑道:“這酒冷了。”執壺起來,輕輕巧巧地往桌旁痰盂一倒,立即有侍女上來,在壺中添上新酒。

她複斟了一杯,行至一目連桌前,卻停住了,也不說祝酒辭,瞟了一目連一眼,含笑道:

“不是妾身有不敬之意,只怕是皇後喝不得酒。”

荒道:“為何?”

她眼珠子在一目連身上轉了一轉,一雙纖纖細手端着酒杯,笑意又加深了幾分:“皇後……身體不佳,還是不要喝這種刺激東西的為好。”

她輕聲道:“您與他是夫妻,怎的就沒注意到,他身上不好?”

一目連道:“我怎的不能喝?”

他站起身來,一把奪過她手裏的杯子,仰頭便灌了下去。

暖酒入喉,如一支燃燒的箭,直入腹中,這酒是陳的桂花酒,在地下埋藏了甚久,今日才被挖藏出來,剛打開時,十分濃稠,幾乎是糊狀的,摻了許多別的好酒,才成了如今澄黃的酒水,桂花的香氣,消失得幾乎聞不到,只喝在舌頭上的時候,才能覺出那一陣陣的甘甜醇厚。

他渾身的血液都熱起來,小腹裏一陣激跳,微微作痛,仿佛全身的血流都彙集在了那一處,卻也不是平常的那種痛法。好像除了胸膛裏那顆心髒,小腹裏還另裝了一顆,撲撲跳動着。

荒默不作聲看他喝了,忽地眼神一凜。

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原本冷靜的臉上,忽地出現了一種懷疑的表情,眼神裏,第一次帶上了一絲絲的驚慌失措。

一目連舉着杯子,一杯酒落肚,他眼眶忽地發熱起來,心中思緒,如千絲結般愁亂,便吟道:

“應君斷飲一杯酒,我心見底何人知?”

煙煙羅聽了,便微笑答道:

“勸君莫作虛妄想,心如游絲身戚戚。”

他覺得十分狼狽,複又坐回座位上,卻聽見荒吟道:

“知君心腸如明月,雲天暫晦不須憂。”

三人間火花碰撞,落到旁人眼裏,自又是好一番有趣談資。

今天宮中大宴,來人之中,除了王公大臣,還有不少年輕命婦,私下裏,關系本來就十分好的,酒酣耳熱間,又見皇帝在這一妻一妾中辛苦斡旋,便湊在一處,悄聲議論了起來。

一命婦道:“你猜當今聖上,與哪位最為恩愛?”

另一人便道:“哪來可選的?不就皇後與煙姬二人?”笑道,“你瞧皇上對煙姬那般不客氣,就知道他實際也并未将她放在心上,雖然長得漂亮,畢竟身份低微,不過是進獻的舞女而已。”

又有一人插了進來,道:“前段時間只聽說他如何寵愛這妃子,怎麽沒過多久,就變成了這樣?”

“男人哪,都是這樣喜新厭舊的。”低聲道,“既因煙姬冷落了皇後,自然也會因為別的事情冷落她,何況她還少個明媒正娶的由頭,落魄的時候 ,想是會比皇後更凄慘。”

“畢竟皇帝這樣年輕,長得又俊,就把這身份擺到一邊,也是好一個翩翩少年郎了,怕是他略一松嘴,天下父母,都要争先恐後要把自己家的女兒送到他身邊。”笑說,“今天赴宴的人裏哪,就我知道的哪,就有抱這種心思的。”

“皇後肚裏還沒消息?”

“沒消息。”

“那可當真是糟糕了。”

“許是已有了,只不過我們不知道而已。”

“誰知道呢。想皇帝現在還無後,妻妾裏,無論是誰先為他生下孩子,讓他首先當了父親,他必定歡喜得不得了。”

“說的是了,姐姐,你瞧,現在進來表演的,又是支什麽奇怪的隊伍?”

衆人将眼神重投回殿中空地上,只見那唐人編舞青海波已經結束,衣着華麗的貴族子弟漸次離場,殿門敞開了,見十幾號人,身着統一,皆是白衣,赤着胳膊,頭上紮着雪白的巾子,頭發束起,額頭上斜綁着一枚鬼面具,赤面獠牙,像是用血塗出來的一般,胸前又垂着個鼓兒。

步入宮殿,就齊齊地站住了,整整齊齊地将頭低着,立如石雕,絕不動作,連臉上的一條肌肉,也不曾牽動。

衆人瞧這架勢,不是貴族裏常見的架勢,亦絕非如剛才的《青海波》《秋風樂》,或《柳花苑》這類的高雅歌舞。

但見領頭一青年,大步向前,單膝跪地,脊梁挺直,他的胸前沒有墜着鼓,腰間卻系着一把明珠寶刀。

唰地一聲,他竟當着殿裏這許多人的面,将刀從鞘中,拔了出來!

刀光一閃,亮如霜雪。

登時殿中一片驚呼!

便有幾十個皇家侍衛從兩席後沖了出來,張了弓箭,牢牢對緊了那青年,若他敢輕舉妄動,立刻就要遭受萬箭穿心之苦。

荒神色微凜,剛要說話,剛才一直未曾說話的橘親王,已從自己座位上站了起來,拱手道:“各位不必緊張,這是我在京城集市裏所見的一支舞蹈,以鼓為樂,單人以刀為舞,名作《鼓舞》,因為新鮮有趣,不落俗套,想正逢中秋家宴,特請來與各位共同觀賞。”

衆人松一口氣,便好奇打量着這些對他們來說是村莽野夫一樣的舞者,殿中嗡嗡的議論聲,又漸漸起了。

荒見那青年被幾十弓箭手張弓對着,臉上毫無懼色,不禁另眼相看,道:“你剛才,怎的一聲不吭?”

青年指了指自己喉嚨,發出聲音來,甚是粗啞難聽,如指甲刮過風幹的老樹皮一樣,雖然不知是何原因,但顯然已是啞了,衆人又是一聲嘆息。

荒道:“你有什麽表演?聽橘親王說,你要表演的那支《鼓舞》,甚是美妙,不必害怕,我讓侍衛們退下,你表演來便是。”

一揮手,果見侍衛齊刷刷退到殿外。

他說話的時候,底氣不如剛才足,話音裏,也略有些虛弱。

便有人擔憂地問道:“皇上身體可好?”

荒撫了撫前胸,半晌,才輕聲道:“喝多了酒罷了,不礙事。”

一目連心中卻是記得的。

——荒在宴會上,喝了多少杯酒,喝了什麽樣的酒,他都有注意到,記得一清二楚。

這麽一點小酒,怎的就能讓他醉了呢?

那青年的神情,并不作變化,一張臉仍如泥塑木雕一般。只微微鞠了一躬,那肅穆站立着的十幾個鼓伴,就朝他圍了過來,将他裏外三層,夾于中間。

但見這些舞者,紛紛将額上面具摘下,扣于臉頰正中,圍着那未戴面具的青年,此情此景,仿佛地獄衆鬼圍着活人一般,讓人見之心懼。

又取了腰間細細鼓錘,将胸前皮鼓扯下來,擊打繃緊了的鼓面。

鼓聲漸起,起初只如大小玉珠落盤,後漸如千軍萬馬奔騰,刀槍争鳴,氣勢雄壯,激得人心似氣海般翻騰,比尋常琴瑟之音,添了許多生動的趣味。

那青年手提寶刀,且行且舞,全神貫注,時而舉刀拼刺,時而防守護衛,他在這惡鬼堆中,仿佛躲避圍剿,殊死搏鬥,面上青筋鼓動,汗水淋漓。

所有人的眼神都集中在他身上,呼吸仿佛也被他掐住了。

——只見他忽地把刀往天上一抛,手腕斷折了般靈活,反手一接,翻出個漂亮的刀花來。

就有公卿喝道:“好!”四處掌聲皆起。只聽他吟道:“除卻雜念神鬼驚,魑魅魍魉自人心。”

那青年一邊舞,一邊已從殿中空地旋至了主座之前。

荒離他不過數尺之距,他俯下身去瞧他,臉上興味頗濃,顯然此時的注意力,也全聚在了他身上。

就在此時,他忽地伸手入衣,掏出一把薄薄匕首,衆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這青年已飛身撲躍上前,動作極其迅捷靈巧,只是短短一剎間,就逼近了年輕的皇帝。

一目連眼見着那銀亮亮刀光一閃,就要紮進荒的胸前,頭腦一片空白,身體已先一步作出反應,從座位上撲身而出,就擋在了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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