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那一瞬間,一目連的心跳都近乎凝滞。
在漫長的人生歲月中,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象過自己的死亡。太陰一支血脈天生福壽綿延,死亡似乎是距離他很遙遠的事情。但是當他一次次地目睹自己身邊非太陰一族尋常壽命的人的離去的時候,卻又控制不住地聯想到自己将死的那一天——那将會是一個寂寞永久的黑甜鄉,他在其中沉睡,永不會醒來。至于死的時候到底有多痛苦,他并沒有想過,或許也不敢多做猜想。
但是他唯獨沒有想到,這一天竟是來得那樣突然。
他感到荒從背後猛地扯開了他,但是終究還是慢了一步。薄薄的匕首劈開繁複的外衣,無聲無息刺進他的身體裏。
荒在慌亂中攥住了他的手,一目連從來沒有發現,這個人的手竟然也可以熱得發燙。幹燥的、熾熱的手,緊緊地握牢他的五指,生怕人下一秒就會不見似的。
後來想來,怕是自己的手太冷了。
宴會突然間鬧成了一團,酒杯打翻的聲音,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的嘶吼聲,彼此亂成一團。幾個侍衛見此形狀,不由得大驚失色,拎着劍便要沖上前去,卻猛然脖子間一涼。他們平日裏熟悉的同僚面無表情地站在身後,将劍抵在他們的脖子上。
“你們這是,”他張嘴,又驚又怒地瞪着他,磕磕巴巴地蹦出幾個字,“要反了。”
同僚冷漠地看着他,手上微微一用力,在他脖子上劃上一道深深的血線來。
宮中形勢一時逆轉,文武百官們被這壓倒性的局面震懾得不敢動彈。實際上他們本身也動彈不了:喝了下藥的美酒,此時像抽筋斷骨一樣只得癱在地上,用驚懼不定的眼神瞪視四周,惶惶然如同砧板上的魚肉。
荒抱着一目連癱軟下來的身體,望向殿下那個唯一那個露出笑容的男人。
橘親王不由得鼓起了掌。
“美妙的劍舞,本就已經難以讓人忘懷,竟然還有如此感人的情誼,真是讓我等好生豔羨陛下。煙姬,你下來罷。”
煙煙羅不慌不忙地從荒的身邊站起來,款款走下臺去,在橘親王的身邊站定。她路過右大臣那一幫有學有樣癱在地上的老臣身邊的時候,用力踢了為首的右大臣一腳:“好了,別裝了。”
老頭被煙煙羅踹了一個激靈,臉上似乎露出了非常不好意思的神情。慢吞吞地爬起,撣了撣自己的衣袖,不敢與荒對視似的垂着頭。
有賊心沒賊膽,造了反還想做忠臣樣。橘親王在內心嗤笑了一聲,接着看向殿上面無表情的年輕人。
真是年輕又愚蠢的帝王,一天到晚只知沉醉溫柔鄉。被身邊的人騙了個一幹二淨卻也渾然不知。煙姬方才撒嬌着喂下去的酒水,算算時間也差不多該是時候發作了。方才舞劍的時候便見他聲音低弱,而現在又是半卧着一動不動,想必已經發現自己身體動彈不了了吧。
橘親王極惋惜似的嘆了一口氣:“本來也想留你一命,但是想想留着着實是個禍害。”他看了一眼荒,卻哈哈地大笑起來,“瞧瞧,又是這個眼神,每次都是這樣一副看垃圾一樣的眼神,實在是讓人——”他垂下眼睛,目光森冷,咬着牙捏着手上的白玉酒杯,“讓人太惡心了。”
說罷,他便将手中的酒盞一揮,飛到地上發出了清脆的碎響。舞劍的青年見此形狀,得了命令,便舉起那血淋淋的匕首,向荒的頭上砍去。
可是說時遲那時快,火光電石間,荒猛然一躍而起,牢牢地鉗住了青年的手腕,甚至用上幾乎要将其折斷的力氣。青年不曾料到會有這個變動,吃了一驚,匕首也順勢落了下去。他哀哀地叫喚了一聲,從喉嚨深處發出喑啞的、牲畜般的嚎叫。荒從禦座後抽出自衛的寶劍來,手起刀落,便聽得“撲“地一聲,将他捅了一個對穿。便見得那青年再也無法呻吟半句,倒在了地上。
大片的血漬像花朵一樣地在他的屍體邊上盛開了起來。
橘親王見狀,不由得神色大變。他還沒來得及思考為什麽荒竟然還有力氣制服別人,慌亂之下也顧不上體面了,破着嗓音尖聲大叫道:“快,快押下他!”
可是,一時竟無人響應。
橘親王驚恐地環顧四周,那原本是說好的反水的侍衛們,此時卻像木頭似的杵着,一動不動。他們沉默地收回方才抵在別的侍衛脖子上的兵刃,那新鮮的血線依舊刺眼,可他從他們凝滞的、死氣沉沉的臉上讀到了一絲不妙。
右大臣一幫人也覺察到了異變,擡起頭驚懼地看向臺上那個神色冷峻的年輕帝王,第一次感到了令人窒息的迫力。
他們不由自主地腿一軟,俯跪在了地上,撐地的雙手禁不住瑟瑟顫抖了起來。
荒站在高位,冷視着蝼蟻似的臣下們。
“你,你根本沒有中毒……你方才都是裝的?!”橘親王前了一步,憤怒和不甘心使得他的臉都醜陋得扭曲了起來,“你是什麽時候看出來的?”
荒把劍從仰躺的屍體上抽出,瀝瀝的血滴在玉磚的地板上。“我從未上當過,從你上貢煙姬的那一天開始。”
一旁的煙煙羅聞言臉色不由得變了幾變,張口欲言,卻又生生地壓了下去。
這時,訓練有素的大內護衛們才從宮殿外破門而入,他們裏裏外外地将他們圍了一個嚴實。橘親王和手下的幾個親信,以及右大臣的黨羽們,此時被重兵環伺,再無逃脫可能。
頭中将不由得一暈,跪在地上涕泗橫流了起來,高聲哀嚎道:“殿下!我是被他們所逼迫的啊!殿下!”
幾個老臣也顧不上體面了,亦一聲高一聲低地抽噎哭號起來。
荒不發一言,連看都懶得再看他們一眼。他重回禦座前,彎下身,整個将一目連抱在懷裏。
荒顫抖着用手将那汨汨流血的傷口堵住,糊膩膩的鮮血浸潤了他的雙手,卻發現怎麽也堵不住。他的心似乎也像那被洞穿的傷口一樣,內裏全部都被掏空,只餘下一個空落落的架子。
“一目連。”他極小聲地喚道,“一目連。”
你為什麽要沖上來呢?他有些恍惚地想到。從來都沒有人告訴我,就連最親的母後都不曾告訴我,原來這個世上,還會有別的人沖過來為我分擔苦難。
以惠比壽為首的衆太醫提着藥箱匆匆趕來,他們手忙腳亂地把一目連安置在擔架上。輕手輕腳地,生怕出了半分偏差。
荒捂着一目連那血流不止的傷口,心下惶然。
而此時煙煙羅站在殿上,纖細的脖頸已經擱上兵刃,周邊的老臣哭得涕泗橫流,接連磕頭哀嚎,橘親王面如灰土,癱坐地上,半句話也無。唯有煙煙羅一個直挺挺地立着,神色複雜地看着他們。
荒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便也對望了回去。視線相對之間,卻只見煙煙羅強作出一個笑容來。那張豔麗的紅唇一開一合,吐露出的話卻分外令人心驚。
她啞着聲音道:“照顧好他,好歹兩條性命。”
語畢,還等不及旁人反應,她便就着那抵在脖子上的兵刃,順勢劃拉了上去。
一目連還記得那一年,他剛剛成年。按照族中規定,凡是成年之輩,無論男女,都要進行太陰之體的檢驗。他們一族,傳說中受上古神龍眷顧,總會出現具有特殊體質的子輩。那些人壽命極長,容顏也往往不見得老。若無意外,則一生總是福壽延綿。且無論男女,皆能天生孕育子女。
雖說是太陰,添綴了許多美好的名頭上去,但是細細想來卻更像個不老不死、不男不女的怪物。
一目連同他的幾個同輩的兄弟姊妹跪在祠堂之前,家中德高望重的長老顫顫巍巍地拿出一個做工古老精致的白玉盤來。其上端着一個碩大的銅制圓球,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均卧了一條雕工精美的長龍。尾向天,頭朝地,龍嘴略略成一弧度張着,口中含一銅鏽了的龍珠。此物不知以什麽原理制成,要求人割破了手,将血沿着圓球的頂端小孔滲入。若是毫無動靜,那是正常人的血液;可若是龍吐了珠,那便是太陰了。
而他們這族已經太久都沒有再出過太陰。太陰這個存在,似乎更像是一個古老的傳說。因為時間久遠,甚至連真僞都無處辨認。可一代代依舊沿着這個傳承下來的法子樂此不疲地重複着,更像是每個族人在成年那天都必過的一個儀式。實際上,并沒有人抱有希望看見龍吐珠的景象出現。就連族中年紀最大的太奶奶也從未見過真正的太陰。
排在一目連前面的幾個兄弟姊妹都已經走過了場,他們用白布紮起了自己的手指,看到年紀最小的一目連便出言安慰道:“沒什麽,不疼的,忍一忍就好。”
一目連點點頭,他向來忍性不錯,想來也不怎麽在意這個。
族中的長老肅穆着臉,用小刀深深地劃開了一目連的手指,淋漓的鮮血沿着食指潺潺而下,落在銅球的頂端。一目連看着自己的血一點一點地滴進那污漬斑斓的銅球裏,上面幹涸了別人的血。烏黑的、凝固了的髒色。
他微微別過了臉。
那銅球落了血滴依舊無聲無息,好像什麽事都未從發生一般。一目連走了過場之後,便用潔淨的布将自己的手指裹住了。正當他轉身預行的時候,卻聽見身後輕微“噠”地一聲。
原本都困得阖了眼的太奶奶都微微地瞪大了她那雙渾濁的眼睛,她顫顫巍巍地拄起拐杖站了起來:“這孩子……”
一目連轉過頭去,卻見得銅球上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卧龍,龍珠均不約而同地從它們的嘴裏吐了出來。本是布滿銅鏽的龍珠卻因為沾上了新鮮血液的緣故,蜿蜿蜒蜒地爬上幾道豔紅,落在白玉盤上,豔得詭谲,紅得驚心動魄。
——他是命定的太陰,此後的一生也随之改變。
族人想長久地把他留在族中,以庇佑本族長長久久。故而推開了他一切的親事,後來又做了祈雨使,更是無暇顧及兒女私情。他看着同輩的族中兄弟姐妹們逐漸成熟長大,而後又迅速地容顏老去,乃至死亡。而他依舊是那幅成年不久的模樣。他的母親直至死也沒有能抱一抱自己的小孫子,眼睜睜地看着別的堂兄妹大頤享天倫之樂,而身為獨子的兒子漸漸孑然一身,再無依靠。
年老的女人在臨死之前抱住他的雙手,恸聲哭泣。
“造孽啊,怎麽就是個太陰!”
那是一切命運的起點。
他在族中兀自度過寂寞的幾十年,他看着兄弟姊妹成婚生子垂老而至死亡,他在涼臺上跳着祈雨的舞蹈,飛揚起的土塵和汗水黏在潮濕的臉上,他看見臺下那個模樣不馴卻神情着迷的孩子,他跪在大殿前聽年輕的皇帝宣布娶他為妻,紅燭昏羅帳的疊股交歡,他看見另一個嬌美年輕的女子纏在皇帝懷裏時內心的五味陳雜,他聞着降真香隐沒下來的眼淚,最後擋在前面鑽心的一劍。
所有的愛恨糾纏因果孽緣最後都化為那四顆落在白玉盤上的紅珠子——如果可以,一目連想回到自己成年的那一天,無論怎樣都好,他都想堵住那兀自滾落開來的,改變了他一生命格的龍珠。
荒看見躺着的人眼角有淚水隐沒,落在發梢上,消失得無蹤無跡。
眼淚消失得太快,以至于也不過是晶瑩一閃,倏忽不見。荒疑心自己是看花了眼,伸出手去,輕輕地觸碰了一下對方的眼角。
他不敢太用力,床上的人已經氣若懸絲,僅吊着一口氣在。他用此生最溫柔的謹慎,輕輕在一目連的眼角滑過。
那是濕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