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有人在房外啓道:

“太醫來了。”

荒暫且收了心思,急急喚道:“進來。”

只見惠比壽提着檀木小藥箱兒進來,身邊還跟着一個相貌姣好的女醫,荒從前在太醫院裏見過她,知道她是惠比壽手下最得意的徒弟花鳥卷,頭腦聰慧,心細如發,醫法通明,最擅婦科之術,剛挂上太醫牌不久,現在已隐約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勢,因此并未多言。

兩人進了門,剛要拜跪在地,荒就阻了他們,嚴厲道:

“什麽虛禮?先去看皇後如何了!”

惠比壽答:“是。”

細瞧一目連臉色青白,嘴唇毫無血色,打着冷顫,胸口被繃帶紮着,仍有鮮紅的血液從中溢出,籲籲喘着氣,境遇已經十分可怕了。

扒開繃帶一瞧,只見肋處傷口深可見骨,其狀可怖。

他心下悚然,也不及把脈,取了新繃帶于傷處死死紮牢, 立即令道:“紮針!”

花鳥卷早有準備,立即鋪開一卷針器,取針紮手腕內關,手心勞宮,胸口膻中四處大穴,細細撚動。

惠比壽在旁揮筆急寫藥方,吩咐人去準備,轉身過來,老邁的臉上,也露出難以啓齒的神情,忽地跪下來,低頭道:

“皇後的命,全看他自己能不能撐下去,若他願意撐下去,就活得了,若他自己也不想活了,這條命……怕是救不回了!”

荒聽了他這話,面上神情并未有什麽改變,直直望着他,眼神裏有一種近乎空明的決斷,語氣仿佛波瀾不驚,只簡單說了一句:“救不活,也得救得活。”

他撫摸一目連的額頭,替他把汗濕的頭發撩開,輕聲道:

“一目連……撐下去。”

花鳥卷正紮着針,聽了此言,擡頭起來,悄悄瞥他一眼,很快又低回頭去。

她的心思細膩,這年輕皇帝向來以冷面孔著稱,喜怒哀樂,從不多動聲色,就連此時說話的姿态,也仿佛和平時無異。

——但眼睛是騙不得人的,她從他的眼睛裏,看見了一種近乎絕望的悲怆。

過一會兒,果見一目連咳了起來,咳出一口烏黑的血,染髒了枕頭與床單。

她心下稍安,見有人端了準備好的藥過來,用匙子舀了一口,喂他強喝了下去。

只不過這藥氣味甚是難聞,一目連剛吞下去,胃就本能地抗拒起來,一陣天翻地覆的惡心,猛地仰起身體,全吐了出來,又墜回枕頭上去,動作劇烈了,剛換好的繃帶上,又現出了一大片紅色。

荒倏地站起身來,花鳥卷剛舀了第二勺,他就奪過她手中的藥碗,自己靠上前去,一手掰着一目連的下巴,把藥碗湊到他唇邊。

一目連恍惚間也知道有個冰涼的瓷器貼着他的唇,知道這裏面是救命的東西,雖然已領教過氣味和滋味,也在拼命往下吞咽。

只是身體接受無能,喝得少,吐得多,連同胃液都一齊吐了出來,愈發地頭昏眼花。

荒的手在床沿上握成了拳,攥得死緊,指甲陷在肉裏,連掌心都發白了。

忽握住他的手,低頭下來,在他的耳邊,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地道:

“一目連,你要喝下去,聽見了沒有?我命令你,不準死。”

他見一目連兩眼迷茫,失去了方向,辨不清他聲音的來源,心中一陣激痛。

一目連恍惚間,也聽見了他的聲音,如最溫柔的風一般,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你要活着,要再多陪我五十年。”

花鳥卷心下黯然,跪在床邊小腳凳上,取了一目連擱在床單上的另一只手腕,為他掌脈。

初摸之下,只覺得那脈滑細無力,已經是非常虛弱了。

再摸一摸,臉上卻露出驚懼的神情來,大吃了一驚。

她站起身來,後退二步,跪倒在地,行了大禮。

惠比壽和荒一齊轉身過來,不知何意。

荒只怕她說出什麽不想聽的話來,又怕一目連無人照顧,急怒道:“你在做什麽?”

花鳥卷擡頭道:

“皇後腹中有喜了。”

眼睛便直直盯着荒。

荒如同被雷電擊中一般,臉上血色全無,仿佛全然發愣了,說:

“你說什麽?”

花鳥卷又重複了一遍。

這回所有的人,都聽清了,包括荒,惠比壽,還有躺在床上的一目連,也睜大了眼睛。

荒的手裏還握着一目連的手,原本已經放松了,此時又連握幾下,攥緊了又放松,放松了又攥緊,聲音飄飄忽忽,如隔雲端,仿佛不敢置信:

“我們有孩子了。”

又低下頭去,喃喃地在一目連耳邊說:

“我們有孩子了!”

他想到煙煙羅在宴席上與他說的那句“好歹兩條命”,那時周遭太過混亂,又兼他滿心裝了心疼,并沒有将這句話放在心上,現在想一想,近段時間他身上表現出的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竟是自己太疏忽了。

這年輕的皇帝,此時好像如夢初醒,面上起着神采,黑眼睛裏泛着光亮,看得出他幾乎想放聲大笑,但又想到是在太醫的面前,要維持自己的形象,只好将沖動硬憋回肚子裏,只是那唇角的弧度,始終是上揚的,眼睛也是彎彎的,喜悅之情,是怎麽都遮擋不住的了。

他忽地伸開雙手,把一目連擁了起來,抱了又抱。

花鳥卷是個年輕姑娘,見了此情此景,不免有些發窘。惠比壽卻是見識多廣,他看此時皇帝的神情,與民間任何一個初為人父的男人都別無兩樣,捋一捋白胡子,心中也在微笑,想果真是第一次的緣故,沒什麽經驗,連懷孕這等大事,兩人也覺察不出來。

剛想勸說“皇上請讓皇後好好休息,方便臣等繼續醫治”就見一目連自己掙了起來,使勁地低下頭去,就着荒的手,猛地咕嘟了一口藥湯,轉頭吃力地道:

“……藥,還有嗎……?”

聲音語氣,聽得出十分虛弱,但與之前那幅半死不活的樣子比起來,已經是突發生機了。

花鳥卷喜道:“還有!”

剛捧了新的熱騰騰的一碗上前,荒接在手裏,想再次以羹匙與他喂藥,結果卻見一目連自己擡起手來,托着碗底,嘴唇湊在藥碗邊沿上,一口氣直灌了下去,連荒也是大吃一驚。

惠比壽下的,是一劑強心的猛藥,氣味難聞,效果卻是立竿見影,一目連喝完了,雖臉上還是十分蒼白,漸漸地已回複過來了些血色,複躺回榻上,休息了片刻,花鳥再去把脈,脈搏已強健起來,撲撲地跳着,精神了不少。

惠比壽揭開剛才血污了的繃帶,見傷口處,血出得已漸漸少了。

他從醫數十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形,知道病人在聽見這一個好消息後,忽地增了數百倍的求生欲,因此身體就自己抗争起來,想着要活下去,只笑道:

“太陰異體,果真福壽延綿,多子多福!”

一目連躺在床上,意識已漸漸地清明起來,他看婢女們上來,替他更換底下血污了的床單,自己的手悄悄擡起來,去摸一摸肚子,剛清醒了的頭腦,又變得一片混沌。

他想:這就有孩子了?這就有了?

他剛才聽見“有喜了”三字,原本是憑着一股沖動,直掙了起來,只求着要活命,

此時慢慢品過這句話的意思,想自己肚裏有了新生命,心裏百般交雜,又驚又喜,又憂又懼,一時自己也難以分清滋味。

——掌心底下,肚子尚無動靜,但在他看來,這一小片的皮膚,已經是全然陌生的了。

一目連的手藏在底下挪動,卻被荒看出來了,一手按在被子上,正好是他肚子的地方,撫了一撫,笑道:

“我與你的孩子,怕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他回過神來,被他這樣一撫摸,忽地覺得不好意思,連看也不敢看他,輕聲道:

“什麽地方厲害?”

“父親是我,母親是你,剛好躲了那一刀,可見運氣甚好,将來也一定福運昌隆。”

忽地又湊上前來,在他耳邊低語道:

“連孕期做了那等事情,也活得好好的。”

一目連臉上燒起來,但是終究是坦然了,擡起頭來,望着他那雙亮晶晶的黑眼睛。

于是兩人對望,手握在一起,相視而笑。

惠比壽在旁邊瞧着,暗嘆道:好一對糊塗的幸運夫妻!

荒自小在宮中生長,一生下來,母親就因産褥熱而死,在他之前,已有了一位身份高貴的女禦育有了一子,那位小皇子,自然是萬衆矚目的東宮太子。

先帝想他一個初生嬰兒,尚在襁褓裏,已失去了母親,十分心疼他,與他另尋了一位妃子照顧他,那妃子身後家族,原也十分高貴,可惜膝下唯有一女,另無所出,抱養了一個俊俏可愛的男孩在手裏,自然是樂意的,視為己出。

她親自教他讀書寫字,琴笛詩文,把他調理得多才多藝,風姿高雅,人人見了,皆交口稱贊,都覺得雖然不是太子,但是相貌、才能、品德上,都比東宮的那一位要高上許多。

只是時運實在不濟,到荒六歲上下,京城裏流行起了疫病,甚至傳到了宮中,這位妃子原本身體也不甚康健,這次便不幸染了病,過了不久,就與世訣別了。

葬禮上,人人皆穿戴得一頭白紗,荒在隊伍最前,氣氛肅穆。

這時候他已經十分懂事,知道自己無依無靠,母家出身低微,無法庇佑于他,生母又早早過世,全天下裏,唯有養母一人是真心疼愛他,因此心情哀戚無比,難以言說。

聽僧人念超度的經文,正低頭悼念着,忽地聽人在身後道:

“這小皇子,身上附了鬼神——竟會克了兩個母親!”

他悚然一驚,渾身發冷,背後皆是涼汗。

連先帝看他的态度,也變化起來,他聽了宮裏的那些流言蜚語,又請了精通命理的人,暗自為他推算,信以為這個兒子命格硬,對家人親屬不利,怕禍殃此身,因此,竟漸漸地也開始疏遠他了,在他身上花的心思,也就比從前的時候少了許多,從前還時常來看望他,後來幾乎從不涉足他所住的地方。

他小小年紀,就經了人生的幾個大起大落,嘗盡冷暖,因此更加沉默寡言,喜怒皆不形于色,旁人看他,雖生得俊秀,但眉宇之間,氣度沉穩,十分老成,到底失去了些少年應有的稚嫩。

只是這東宮太子,實在不太争氣,年紀雖與荒不相上下,資質卻比他愚鈍一百倍,同樣的書,叫他去讀,荒讀一遍就可背誦的,太子得反複地記誦上十遍,同樣的曲譜琴書,荒很快就能上手的,他就連老師在旁邊手把手教他也難以學會。

待到大了,将兩個兒子派出去辦事,也看得出效率上的差別——荒辦的事,沒有一件不是叫人交口稱贊的。

恰當這時,太子的母親——那位身份高貴的女禦的家族,出了事情。

先帝膝下,人丁不旺,雖妻妾滿堂,卻唯有二子,太子母家之人多身任要職,其中又以右大臣為首,勢力龐大,原本見荒出生,先帝又十分疼愛,怕這小皇子對太子的地位産生威脅,心下尚有疑忌之意,後見養母死去,荒再失家族靠山,心中大喜,便行動起來,四處傳播謠言,買通進宮的命理之人,在報告給先帝的命格上做了手腳,成功使得先帝打消了改立的心思,自此之後,家族愈發地興旺,不免驕橫跋扈,不可一世,朝堂之上,其他臣子,也多有得罪。

其餘人想,來日太子登位,他從今往後,氣焰更甚,處處受欺,豈能咽的下這口氣?見荒資質優秀,又無所依靠,便集結起來,以左大臣為首,要推選他上位。

這兩派人馬,皆為自己利益,明面暗裏,鬥争個不休,時長十數年,中間不知藏了多少腥風血雨,陰謀暗算!

——後來右大臣一派,終究是敗下陣來,原先的東宮太子也遭罪廢立,但先帝心腸仁慈,也不過分嚴厲懲罰他,只将他貶為臣籍,逐出宮去,那女禦仍被留在宮中,只是每日以淚洗面,人漸消瘦,憔悴無比,再不複往日傲氣模樣。

荒長到十八歲上下,除了起初的六年,幾乎再沒有過過安心日子。幼時養母早逝,不得關懷疼愛,少年時又被卷入朝堂争鬥,為保得自身周全,不至于如一枚棋子一般,被他人擺來弄去,面上迎合于左大臣一派,暗中卻也為自己收編勢力,只是負擔太重,心境孤涼,難以言說,其他王公貴族家的少年人,在他這個年紀,早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看盡京城花開了,而他卻自覺仿佛被囚禁在高深宮牆之中,不得于飛。

——唯有短暫獲許而出宮去的日子,才能讓他覺得豁然開朗,覺得這外面的天和地,這外面的庸俗市井,吵嚷集市,都比那富麗堂皇、冷冷清清的皇宮要好一千倍、一萬倍。

直到他在熱鬧人群之中,看見了那位太陰家的舞者。

在傾盆而下的大雨裏,他呆呆站着,眼裏只有舞者優美的肩、弧線似的腰、流暢的手指。

他看他脖頸高高地仰起,張開了嘴,深深地呼吸,兩條臂膀翅膀似地展開,抖動無形的羽毛,眼睛裏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仿佛一只被打濕羽毛的鳥。

……此種姿态,何等自由。

後來他私下托人查探,知道那位太陰家的公子,後被發配去了城外,任司祈雨使這樣一個閑職,極少再能返回京都。

他的這點戀慕和向往的小心思,一直秘而不宣,卻也不想打擾他的生活,只偶爾在心情煩悶之時,騎馬出城,在林木的遮蔽下,悄悄地在那高高的祈雨臺下看望他一眼。

先帝見他年紀漸長,便意欲為他擇取婚配,問道:“可有喜歡的公卿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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