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手機放在茶幾上,他低頭看了一眼,眼睛微瞠。

他帶着不确信的神色盯着來電顯示裏的名字看了一會兒,接通了放在耳邊,“喂,姑媽。”

“小淵啊。”

廚房裏的流水聲停了,他幾步走到窗邊,外面皂白色的天空被拉近眼前,電話裏的中年女人說,“在家呢現在?”

許是太多年沒有聽到過這把嗓音,那種殷勤得近乎是親昵的口吻讓秦淵有些不适應,因此根據這種變化本能的關注起了對方語言背後的東西。

這時他的聲音依然充滿了身為晚輩的客氣,“在呢嬸。”

“最近忙不?”

“剛開學有點兒吧,再過幾個月就高考了。”

“哦哦,是啊,都快高考了……”無意義的重複了一遍秦淵的話,女人的每一個短句裏都鑲嵌着恰到好處的笑意,只是這一句顯得有點兒隐晦,“那小的呢?”

一聽到這個意有所指的稱呼,秦淵的聲音就像驟然進入了零度環境,迅速而直接的冷卻下來,他說,“……也在,怎麽了。”

“那什麽,”女人對此并無察覺,仍按着自己的意思絮絮叨叨地說,“好久沒去你們那兒看過了不是,我跟你伯還有你小叔他們早就想去一趟看看,你看這會兒有時間我們就去坐一會兒,晚飯吃了吧?”

他撩着眼皮看了看表,“吃了。”

“那、那行,我們待會兒就過去啊。”

他在聽到忙音後挂上電話,一回頭看見秦朔北就在他幾步之外站着,靠着牆,被冷水凍紅的手貼在暖氣片上,眼睛沒朝向他,他卻知道對方在等他說話。

他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手指粗暴地掐揉着眉心,似乎對接下來将要應對的事情感到不勝其煩,“一會兒來人了你回屋裏寫作業去。”

秦朔北猜不出他的想法,但沒有立刻反駁他,只問,“叔叔嬸嬸他們要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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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淵雙手抱胸,低頭好像在回想着什麽,半晌才幅度很小地勾了勾嘴角。“是。挺會挑時候的。”

他五官生得別有質感,經得住細看,尤其眼窩和鼻梁的夾角漂亮得尖銳;那是個淺到看不真切的笑容,除了嘴以外,臉上沒有任何一處是笑着的。

秦朔北忍不住多看他一眼,指尖都深陷進包裹的掌心裏,卻也沒再多話,轉身回了卧室,關好門。

他在書桌前剛寫了兩道選擇題,外面就有人敲門了。

如果不是今天又見,秦淵還以為這樣強大的陣容除了葬禮他這輩子都再碰不上了。

那些人個挨個的從門外進來的時候他還嘗試着往記憶裏對號入座一下,然而年月間隔太長,親屬關系梳理困難,他沒能成功叫出每一個人的稱呼,只得又拿幾個新茶杯出來擺好。這期間他對面的沙發上已經坐滿了人,其中一個叔叔還是伯伯正伸着脖子四處打量他家房子,那姿勢讓秦淵想起《動物世界》裏東張西望的狐獴。

就在他倒水的空隙,姑媽開口說話了。

“小淵啊,你們家房子那個事兒說定了嗎?”

秦淵早料想到他們登門拜訪的目的,所以他表現得不慌不忙,手腕穩穩地端着紫砂茶壺,最後把自己面前的杯子也添滿,“沒。”

要知道有些親戚存在的理由就是這樣,他們輕易不來,将那肉眼看不見的血緣感情磨碎了沖淡在時間裏,而他一旦找上你,就必然不虛此行。秦淵家的親戚就是典型,說穿了,他們之間撇去口頭上的一聲尊稱,其餘什麽都不剩,也難怪秦淵當場識破。

他們明擺着就是為了房子和賠償款來的。這原因無須贅述,不必隐瞞,因為他們只有利益最清楚,純得不摻一點兒雜質。

秦淵知道,父親家裏的人從他們結婚時就明裏暗裏對他媽有意見,父親死後他們變本加厲,面兒上不說,實際上已經和他家斷絕了來往,再加上他媽又收養了秦朔北……

秦淵喝了一口茶,“您有什麽話直說就行。”

可能是他這副模樣太像個游刃有餘的成人,這群真正的大人有點被那從容的态度震懾住,姑媽一直緊盯着他看,嘴裏也漸漸不客氣了。“既然你這麽說了,那我也用不着再說那些沒用的。”

“這房子早些年是你爺爺奶奶、還有我跟你叔幾家都湊了錢買的,所以現在要拆,征地賠償我和你叔們幾個都有份。沒錯吧?”

“因為你現在還要上學,所以我們給你留着學費,這都好說。但是。”

“那個‘不是咱們家人’的,你趁早把他攆走,我們一分錢都不會留給他。”

“真不知道你媽當時把他撿回來算怎麽回事兒?非親非故的,我看留一張嘴就能搶口飯吃……”

姑媽的話還沒說完,秦淵突然把手裏的杯子放下了。杯底落上桌面的時候其他杯子全都跟着哆嗦了一下,有些杯口的水都灑出來,女人頓時噤了聲。

“您要錢是吧,”秦淵從一個前傾的角度望着對方的眼睛,慢悠悠地說,“全給你們,我一分都不要。”

他話說得很輕,和動作傳達出來的情緒有着巨大的差別,也和他們印象中那個乖巧羞怯的小孩徹底區分開。

他說,“房子是我的,戶主上白紙黑字寫着我爸媽的名字。誰都甭想分。”

坐在另一邊的二叔“騰”得站了起來,霎時間被他激怒了,“你什麽意思?!”

一聽到有争執的聲音,在屋裏的秦朔北推開門走了出來。沙發上的幾個大人齊齊一愣,秦淵回頭一看,猛地站起來一聲斷喝,“你給我滾回去!”

所有人都不敢動了。

首當其沖的姑媽吓得整個人靠着沙發後背,眼看着秦淵站起來,他胸口看得出劇烈呼吸所帶來的起伏,一手指着門口,指尖幾不可見的顫抖。

但是從側面看,這個動作就好像把呆滞的秦朔北攔在了身後,連同整個屋子、他迄今為止被侵蝕得只剩一具堅硬骨架的生活一起。

“他是我們家人,沒吃你家一口飯,所以別他媽指手畫腳,懂麽?”

他說,“這是我家,你們現在可以走了。”

秦淵再也沒有其他的動作,固執的盯着那些大人直到離開他的視野,他的住所,就如他們從未涉足和關心過一般。

本來就沒有。

他低頭用手指抵住了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情緒在爆發後驟然放空,他好一會兒都沉浸在這種混沌的狀态裏,幾次三番的開口,最後才說,秦朔北,我不欠你了。

上次你幫了我,這次算我還你。我們扯平了。

秦朔北按捺不住,這是秦淵為數不多肯直視他眼睛的時刻,他以為自己會亂了陣腳,語氣卻比想象中鎮定,他反問道,怎麽才叫扯平。

餘留在空氣中的、怒意的震蕩尚未消弭,便又一次被秦朔北的态度迅速凍結。那種他們曾經習慣了的冷漠和視而不見被打破了,秦淵壓着嗓子說,你覺得呢。

怎麽才叫做扯平?就是兩不相欠,再無瓜葛。

可這樣的局面是誰想要的?

秦淵是想不到秦朔北會和他頂嘴,還頂得不卑不亢,淡定自若,這和他平日裏那種無條件的聽話形成了相當礙眼的落差,還全然不給他發火的機會。

他也真的沒有力氣再發火了。

你想要什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牆壁間生硬的回蕩着,他說,你究竟想要什麽?

還不夠嗎。

縱然我克制的自己,形式上接受了你在這個家庭裏的存在,讓你成了一個只是我看不過眼的兄弟。我維護你不是給予,是讓你所得的能夠不再失去,是多年共同生活構成的連鎖反應,是順便,是憐憫。

可你還想要什麽?

秦朔北聽不見他心裏的聲音,或許什麽都聽不見了,那些曾經受的苦難長在他眉心,無法被時間磨滅,他的眼深得讓人心悸,像是要一口把秦淵吞沒進去。

他苦笑着,說,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也許你這輩子也不會知道。

秦淵狠啧了一聲,扭頭就走。

他瞳孔裏一點掙紮的光芒,跟随着對方的背影消失在了大門外。

秦淵裹了個厚外套,木然的蹲在小區主幹道旁的臺階上。

他需要找個寬敞點的地方把繃緊的神經放松一下,他從剛才就有點歇斯底裏,并且看起來家裏那個倒黴孩子只會說點不知所雲的東西給他找氣受。他得一個人呆一會兒。

操蛋玩意兒。

大概在外面裝得越斯文他脾氣反彈得就越嚴重,他不指名道姓的罵,摸出煙盒裏最後一根蔫巴巴的煙,叼在嘴裏點燃了,手裏還捏着那個空盒子;眼睛掃過冷清的路面,逆着大風往家走的鄰居,經過他跟前時一路小跑,估計把他當做了四處游蕩的不良少年。

那頭小區的垃圾池邊,有個前幾天被人扔掉的舊沙發,皮面上還殘留着昨夜下的雪,已經變成了髒兮兮的灰色。

冷死了。

他又倒吸了好幾口冷風,才覺得自己狂跳的太陽穴發完了瘋,逐漸平靜下來。伸了伸胳膊腿往家走,客廳的燈還亮着,秦朔北應該還在裏面,平時他回房間寫作業都會關上客廳的燈,今天也不知道怎麽。

秦淵裹緊了衣服推開屋門,和秦朔北的臉撞了個正着,他有點不悅的別過臉,秦朔北卻沒有。

他正坐在沙發上,面前的茶幾上放了一看就是剛燒好的水,倒在秦淵常用的保溫杯裏,沙發上有人坐過的痕跡也被鋪整好,給他堆了毛毯和兩個靠枕。

然後秦朔北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說的,把手裏捂着的熱水袋塞到他冰得像速凍熟食一樣的手裏,掉頭走回了裏屋。

秦淵簡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剛才在氣什麽也忘了個幹淨。

這孩子有病吧。

他一屁股坐在了那堆暖和的棉花裏,看着冒白煙的水發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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