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天的事兒掀過去了,那些“精明”的親戚就像彼此之間達成了共識,誰也沒再來秦淵家,拆遷賠償款也沒敢要。
他對這件事沒太大感觸,畢竟他爸死了的這些年,沒人曾向這個家伸出過援手。沒借過一分錢,沒幫襯過一件事兒。
其實秦淵心裏明白,人人都說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有算不清的賬操不完的心,最後還是他媽媽用瘦弱的肩膀撐起了這個家,這不是件壞事,因為他們誰都不欠。
而這次過後,應該不是雙方關系的擱淺,而是徹底的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
斷就斷吧。
他想,他又不是一無所有。
周末天放晴了,秦淵和秦朔北一起搬了家。
說是搬家,會顯得排場太大,新房子有基本裝修,又除去那些丢掉也不可惜的陳舊家具,找院兒裏臉熟的鄰居開車幫忙運一趟,他倆要帶走的東西分兩次就能全部拿完。
這些日子兩人相安無事,再加上開學了也忙,基本處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态,比較之前來說,氛圍算是理想的。
可秦淵越琢磨心裏越不舒服。
秦朔北那句“你不知道”簡直就成了釘在他心裏的一根釘子,沒全攮進去,也不至于多疼,但就是在那兒冒着頭兒,時不時想起來都要勾着他、挂着他,不讓他安生。
他總覺得這句話裏有什麽他體會不到的隐晦含義,不單單是這個正值青春期的小崽子想找茬,而是出于一種壓抑許久的、試圖向他表達過多次卻又不得其法的訴說。
他竟然還口了。這對習慣于他那種馴服态度的秦淵來說,就像養了一條連叫都不怎麽叫的狗,忽然有一天發現它還會咬人。
多年處于食物鏈頂端的秦淵本能的感到一種地位上的威脅。
秦朔北這是到了叛逆期了。他深沉的想,趕明兒是不是得買本家庭教育方面的書科普一下,如何正确引導青少年度過青春期,不給家裏的大人添麻煩。
他想得挺長遠,站在窗明幾淨的新家裏,眼神都放空了。沒留意身後秦朔北把幫忙搬家的鄰居送走之後,到他身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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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他坐在蒙着塑料布的新沙發上,手肘撐着膝蓋,又往四下裏張望,“得買張新的床。”
秦淵回頭,順着光源看了看秦朔北房間裏從舊家裏搬來的床,又回頭看看那旁邊堆放着雜物的他的卧室,廁所,和尚未清掃完畢的廚房。
燈光從斜對角照進他們所在的客廳,能看見地板上浮着的一層細小灰塵。新屋子難免有些裝修材料的味道,散了幾天已經不那麽刺鼻了,可新的東西總是很好聞。
所以他心情也跟着稍微明快起來,跟秦朔北說話的語氣也沒那麽沖了,他甚至罕見的在眼角挂了點笑意,削弱了那些過于精致的五官帶來的距離感,不明顯,但因此感覺清淡又柔和,能一下子被人接受。“嗯。”
秦朔北覺得自己也有點兒想跟着笑笑了。“那我這兩天睡沙發吧。”
“不用。”
下一秒秦淵卻又切換成了平時的風格,揚起下巴遙遙一指,“你還回你那兒睡去,我不想睡你那硬板床。湊合一星期得了。”
說着他又看了眼時間,嘴裏啧了一聲,幹了一下午體力活兒還沒歇過來又要去打工,懶得跟秦朔北說話,拎起丢在立櫃上的錢包鑰匙就要出門,門從身後關上了才發現,新樓的樓梯間頂燈還沒投入使用,這會兒太陽落山了,他那個該死的夜盲症讓他看不清踩在樓梯上的腳,一只手抓緊扶手,心想是回去拿手電筒,還是這樣不畏艱險的摸黑走下樓。
兩層樓呢。
正做着思想鬥争,他上方的屋門開了,一束白色的光在半空中晃了晃,最後落在他腳下,覆蓋範圍差不多到了幾步之外,很亮,還能透過扶手照到下一層。
他有點錯愕的扭頭看。
秦朔北拿着手電筒站在門口,看樣子不打算動。
“我給你照着,走吧。”他說,“九點半的時候我去樓下等你。”
“……”
秦淵又走了兩步,才說,“謝謝。”
這次換秦朔北不予回應,只是靜靜的看着他走下樓,時不時變換手腕的角度為他照着腳下的臺階。
他終于輕輕笑了,連帶着剛才沒敢笑出來的一起。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長得讓秦朔北将遺忘的方式也一并遺忘了,他總是夢到相同的內容,許多次。
在人的大腦中有夢活動的年紀,負責他治療的心理醫生考慮再三,還是沒有把這種現象歸類于創傷性應激反應障礙。
他只是做夢,循環往複這個并無傷害的過程,因為這個夢沒有對他造成什麽不好的影響,所以沒有選擇訴說。
畢竟他是個心裏特別藏得住事兒的人。
他常夢見一棵白色的樹。他嘗試着把夢的內容記錄下來,在很小的時候就做着這件事,持之以恒。那是怎樣的一棵樹呢,白色的,原本應該出現繁茂枝葉的位置,被白色的羽毛所替代。它們在風裏搖動,場景充滿着除了夢境不會再有的不真實感。而秦朔北站在很遙遠的地方,與這棵樹對望,好像它有一雙眼睛。他們中間隔着一萬裏的風。
他不知道夢裏的自己想幹什麽,或許在等待着誰,或許不是,分析一件的事的動機是人的本能;他也不知道那棵樹象征什麽,反映了他內心怎樣的恐懼和渴望,他有目的性的隐瞞了醫生,和身邊的人,就像那棵樹只屬于他一個人。
他的早熟很難形容,自作主張的萌發在同齡人理當無憂無慮的年紀,比如他那時候就懂得“占有”。
想要徹底占有一樣東西,就是把它變成自己的秘密。
比他大三歲的哥哥,不喜歡他。
不肯給他好臉色,不願跟他多說話,可又會在善良的母親面前佯作聽命,拉着他的手,去哪兒都帶着他。
當十四歲的秦朔北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不喜歡異性的事實,他的思想在混亂中舉證,以出乎意料的冷靜解釋出了某些沖動,然後一切重歸沉寂。
這是他的秘密。
他站在樓道門口,掐算着時間。
空氣又幹又冷,他擡頭呵了一口氣,看見夜空中逶迤浮動着的暗雲。
比預想的遲了一分多鐘,秦淵騎車的身影從陳舊的燈光中淡入一個輪廓,緩緩接近。
他騎得不快,風吹得眼睛眯起來,在鈍重的剎車上過後,下車從他身邊走進樓道。
“你不冷啊。”
秦朔北聽見他咳嗽了一聲,走在他前面用手電筒照着路。秦淵剛剛走入黑暗時有些猶豫,秦朔北就在他正後方,所以條件反射的伸了一下手——撐在他腰上,不是推,更像扶着,怕他站不穩的那麽一個防護的姿勢。“小心。”
他們的腳步聲在某個瞬間合二為一了,整齊地觸碰着陰冷的牆壁。
“不冷。”秦朔北把手電筒的光調至最亮。
秦淵半天才接上下一句話,“作業寫完了麽。”
“寫完了。”
他一板一眼地回答,“房間裏的東西能擺的都擺放好了,廚房的天然氣和出水管有點問題,明天白天我回來早的話,去物業找個維修工看看吧。”
“嗯。”
他知道秦淵不是突然對他對他改變了态度,他只是怕黑。
到了家門口,秦淵站在後面看秦朔北開門。
男孩兒正在蹿個兒的年紀,身高一日日逼近他,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法越過秦朔北的肩膀看見他掏出鑰匙的手了。
他毫無預兆的想起了他們小時候,秦朔北剛到這個家裏來的時候,他瘦得讓人不敢用手摸,好像任何力度的接觸都會讓他疼痛。
那時候的自己也不是沒有過憐憫,笨手笨腳的給他洗澡,看他憋着眼裏泫然欲滴的淚水,有過最真實的心疼,像個小大人一樣哄他。
別哭了。
現在他扶着他在黑暗裏走,對他說,小心。
他嘆了口氣,放棄了對因果的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