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隔了一天,在秦朔北他們班每周的例會上,班主任宣布這周五要開家長會。
“希望大家把老師的意思傳達到,家長務必都要到場,不能到的親自給我打電話說明情況。”
老師在講臺上說話的時候,秦朔北左手撐着額頭,右手把圓珠筆夾在食指和中指間靈活而不耐地轉動。
同桌唐影大難臨頭似的趴倒在桌上,“完蛋……月考成績要曝光了……”
秦朔北不說話,但眉頭也擰在一塊兒,顯然也沒法做到完全置身事外的輕松。
今年已經沒有媽媽來參加家長會了。
筆從他的手指上滑落下來,敲打在桌面上發出突兀的一聲。老師看了這邊一眼,大家就像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齊刷刷低下頭,争分奪秒地演繹着學習的刻苦。
“重申一遍,因為要交代的事情有些是需要家長在平時配合你們去做的,所以請大家重視起來,不要随便找個親戚糊弄老師,沒什麽意思。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
回答毫無誠意的拖長了音,而秦朔北連動都沒動,旁邊的唐影對他家的事情多少有幾分了解,此時也生怕說錯話了,“哎你沒事兒吧。”
秦朔北那黝黑的眸子裏常年沉澱的陰郁,随着他松開嘴角的動作散去了些許,“沒事。”
“你這個情況……”平時吵吵鬧鬧的朋友也難得正經的提出了建議,“找你哥來吧,現在也就他能算得上你監護人,人家還成年了的……”
秦朔北只顧點頭的模樣有點心不在焉,唐影最後也不耐煩了,在桌子下面踢他一腳。
“跟你說話呢。”
秦朔北這才回過神來,一團和氣的朝他笑,“知道了。”
能不能說服秦淵為他出席家長會依然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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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下午他都在琢磨這個事兒,課間去學校內的小賣店買了最便宜的菠蘿包,又捎了瓶牛奶,插上吸管一邊走一邊喝。
秦淵給他的零花錢其實夠他吃一頓像樣的飯,然而秦朔北不是那種有多少花多少、缺心少肺的孩子,他知道自己家的情況,知道精打細算,也可以說是用節儉的方式為這個家出一份力。
他走得不快,姑且當做晚自習前的活動,接下來他将面對整整兩個小時題海戰術的折磨,有時他被壓得喘不過氣,也會想想正處于高三階段的秦淵,比起兩場考試的分量,後者自然更勝一籌,而秦淵不光要備考,操心家裏的瑣事,打工賺錢,維持生計——秦朔北想象不到他是怎麽撐下來的。
不僅僅是歉疚。
窩藏在他心底的、那些盤根錯節的沖動再一次翻湧複現,他保持着面孔上一貫的冷靜,同時用牙齒死死的咬住了含在嘴裏的吸管,咬得嘎吱作響。
除了他自己沒人聽得見。
就在這時,秦淵和王一泓正從校門口經過。
秦淵那個鐵瓷的哥們兒秦朔北是眼熟的,經常見他跟秦淵一塊兒躲在雜物間裏抽煙;此時秦淵一手懶懶地推着自行車,時不時擡頭接一句對方的話,就從秦朔北不遠處的走道經過,一轉頭的工夫,倆人的視線就這麽猝不及防的交錯了。
這是個有點尴尬的對視。但秦朔北不知怎麽了,之前所有飄忽的思緒都在一剎那間歸了位,他什麽都不用說,而是以比語言更平和的姿态,跟秦淵點了點頭,算作招呼。
秦淵先是怔忡,就像忽然意識到這是某種示好,他需要用同樣的招呼回應,所以也點了點頭。
旁邊的王一泓還有點詫異。
——他們看上去特別的兄友弟恭,真實得不存在一絲隔閡與矛盾,冰釋前嫌,讓人欣慰。
走過去的時候秦淵也很納悶兒。
但從那一天開始,他确實覺得秦朔北沒那麽讨厭了。
秦淵自認為恨秦朔北的原因特別淺顯,因為那是殺父仇人的兒子,他恨得順理成章,通俗易懂,并且至今沒有對此質疑過。
也可能是由于母親的行為讓大部分人感到不解,他的思路才是正常的,合乎情理的。
當然,秦朔北這孩子也确實不讨人喜歡。陰沉,寡言,不露聲色,有時面對他,又卑微得讓人反感——盡管事實上,秦朔北為人并不過分,舉止也算謙和有禮,在學校裏甚至很受一些女生的歡迎,但讨厭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對秦淵來說。
他們倆的立場就注定了這種扭曲的關系。而且就算眼下有了緩和的跡象,彼此的身份還是不會改變。
相互抵觸卻又不得不共同生活的兄弟。
想到這裏的時候秦淵很突兀的意識到了一個細節。
會不會秦朔北其實不讨厭他?
聽上去不太科學。畢竟遭受着那樣的冷眼和排斥,再沒心眼兒的人都能感覺得出來,別說是秦朔北這種遭受過創傷的敏感特質,秦淵直懷疑是不是自己有時候無心的一句話都能被拿去揣測千萬種含義,他不知道,因為秦朔北從來不說。
這種隐忍常常讓秦淵單方面的發火,于是連這一點也被他囊括進了讨厭的理由中。
把這些想法理順了,秦淵才覺得心裏疏通不少,便将那個讓他覺得很詭異的招呼抛在了腦後,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上來。
最近天氣轉暖,工作的店鋪生意變好,每天都很忙,除了看店、收銀、還有清點和運送貨物這樣的體力活,他每晚都累得回家倒頭就睡,高三的後半段,老師也完全采用了放養政策,并不在乎誰作業沒寫。
再熬過兩個月。
他點煙的時候手都酸痛得舉不起來,唯有這樣說服自己。
他對未來沒有什麽快樂的展望,只知道日複一日機械而頑強的活下去,不知道要往哪走,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但腳步從未停下。
結束了當天的工作到家以後,他洗了個熱水澡,裹着毛衣靠在沙發上看書,在徹底被睡意征服之前,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九點半秦朔北下了晚自習回到家,看秦淵還是平時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倒也不覺得失望了。
他了解他哥的脾氣。白天那樣的好臉色估計也是突發奇想,屬于偶然事件,沒有什麽普遍意義。
他就應該這樣,繃着一張漂亮到刻薄的臉,背後卻付出着太多溫柔的東西。
就算他恨着他,亦會拉着他的手帶他過馬路;就算他恨着他,亦會在家裏最困難的時候賺錢養他;就算他恨着他,亦會在那些可惡的“親戚”面前袒護他。
這樣的矛盾會讓秦朔北感到困惑。
他究竟是愛我還是恨我?
“哥,我們這周有家長會,你有沒有時間……替媽出面,”他提着書包站在沙發旁邊,沒敢站太近,“作為我的家長。”
秦淵一只手捧着書,坐姿放松,一只腳擡起來踩在另一邊拐角的沙發上,眼睛都沒從書頁上收回來,他僅用餘光看了看黑發的少年。
嘴裏答應得好像不聽使喚了似的,“行。”
他注意到秦朔北虛掩在發絲下的眼睛,雖不言語,但好像發自內心的、露出點微茫的光亮來。
或許他不是什麽都不說。
秦朔北也看着他。
——或許他沒有那麽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