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蓮成

我并沒有一開始就給她很高的位分。後宮皇後之下,設有三夫人、三妃、九嫔,其下美人、才人、采女、選侍。潛淵殿時候的兩個侍妾封在美人,阿蓁入宮時日比她們短,是以只封在才人。一時沒有合适的封號,倒也不急。她從前與一個叫做冷紫玉的宮女交好,我便把紫玉調給她做貼身女官,另挑的幾個婢女,也都是得力的人手。

從前并不知道,阿蓁手指上有從前做雜活留下的繭,背後的鞭傷留下凸起的疤痕,那是不好看的,而心意所注,眼中可見便只有憐惜。我會覺得她受的一切苦,都是因為我出現得太晚。

當時讓我動心的,是承天殿燈光裏她纖細的影子;可是真正留她在身邊,才知道她的才情見地。就好像,迷上了一塊璞玉,而後發現她內在的風華。

阿蓁與純儀又不同。純儀的美是在這塵世之外的,她的才情也獨立于世,幾乎無可匹敵。怪我心心念念的不是她吧,完滿似乎也成了罪過。純儀與我,心中是有隔閡的,我不敢把最真的話說給她聽,她心底的秘密,也被小心守衛不讓我發現。于是我們做一對無可指摘的帝後,共同撐起人前的華美外殼。而阿蓁是在身邊的。是可以訴說心事,可以完全不設防的那個。甚至在她面前,我什麽都不必說,她也不需要開口,只做着她自己的事情,或者只是淡淡地微笑,都足以安撫我紛繁的心緒。

為君兩年之後,政務上已經娴熟,各路官員也大抵摸清路數,做了幾番人事的調度之後,很多事情都變得有序,折子也便少些。晚上終于有安寝的時間,白天見完大臣,也偶爾可以忙裏偷閑,和阿蓁去禦花園散散步。都說做皇帝好,我卻是在那時才覺出一點樂趣。

秋冬之交的時候,宿疾發作了一次。當時正在她宮內品茶,心口突然就疼起來。心脈上的病,不消片刻便疼到蝕骨,連呼吸都是奢侈的事情。阿蓁之前從未見過我發病時的樣子,聽到我喚她,又看到我慘白的面色,急匆匆讓紫玉去傳太醫。我努力遮掩,沒有讓她看到我全部的痛苦,任她攙着去卧房躺下,左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攥緊,右手卻只輕輕握着她的手,瞧着她擔心的面孔,開口安慰道:“沒事的,過一會兒就好了。”然而話音有氣無力,我能感覺到冷汗從額頭上淌下來,最後的清明正逐漸消散。阿蓁的面容變得模糊,聲音也聽不真切,于是我終于堕入混沌中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是個正午。屋裏沒有點香爐,只有些花果香氣萦繞,炭盆燒得很暖,似乎外面陽光也是好的。身上病痛已消,躺得久了有些頭昏,不過并不妨事。身邊守着的人是紫玉,她說我已昏睡了兩天,阿蓁之前一直在這兒守着,才剛歇下。我喝過藥,起來更衣完畢,去偏殿裏看她。阿蓁在熟睡中微微皺着眉,我怕擾了她,去點了支夢甜香便離開。

事情積壓不得,我命人傳丞相去承天殿,一直忙到夜裏,把這些天裏最要緊的事都處理了。丞相走後,就開始看其他的公文。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安子進來,在我手邊放了一盞百合銀耳羹。不必說,是阿蓁讓人送來的。也就是她,有這些細致的心思。

我身邊從來就沒缺過錦衣玉食,但在阿蓁之前,我真的很少感受到平淡和溫馨。不是沒有過遞在手邊的紅豆羹,但後面總跟着“此物最相思”一類的話,把好好的詩句也糟蹋出造作的意思;不是沒有過天涼時披在肩上的鬥篷,但眼前人總是刻意梳妝,眼神迷離,把事情變成一場挑逗。純儀固然不屑做這些,但她也不肯為我花那般心思。便只是阿蓁,無意要我注意,在群芳争豔的時候,做紫砂壺裏的功夫茶。坦白說,若我不是愛她,她所做的一切,我大概永遠不會看見。

可我看到了,便不會再忘記。

阿蓁在次年開春時被太醫診出喜脈,我實在高興得緊,傳旨從府庫找出好些東西給她。白玉雕的送子觀音、六尺高的珊瑚擺件,凡是吉祥物件,恨不得都堆到她身邊去。也終于找到機會好好升一升她的位分,越過美人,直接晉她為九嫔之首的昭儀。我膝下子息單薄,這般封賞,朝臣們倒也尋不出別的話來——論及這些,我極慶幸阿蓁身邊沒有和前朝的任何聯系,便有波瀾,我也都能瞞得住她。

而後是三年一回的選秀,我并不怎麽在意,由着純儀去挑,在最後的名單裏,循着家世門第擇了幾人進來。亦知道這鹿鳴宮裏即将埋葬她們的青春,然而她們的青春又何嘗不是被自家人拿出來交換父兄的前程。宮內宮外,總是一樣可憐。

我趕在她們入宮前,辦了阿蓁的冊封禮。尋常家宴,有桃花佐酒,楊柳為賓。阿蓁穿着寶藍織錦的禮服,上面繡着滿襟的彩蝶,長發盤起高髻,戴六支金步搖,行動間帶起細碎的光點。她一向不喜這些華貴的打扮,真穿戴起來倒也好看。不過阿蓁總是阿蓁,再豔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也會有寧靜淡然的味道。那些首飾珠翠沉得很,散席後她便覺疲累。我為她卸去釵環,洗去脂粉,換上寬大春衫,而後慢慢揉她僵硬的肩頸,直等她舒服地在我懷中睡了,我才悄悄離開去承天殿繼續未完的公務。這樣好的日子,以後怕是很難再有了。

新人入宮需要各方周全,阿蓁害喜最厲害的時候,我沒能一直陪在她身邊。她消瘦了不少,每次見她都覺得憔悴了。我固然心疼,卻不好表現得太明顯。新人的性情尚未摸透,我不想太早有人對她懷恨。

宮中的恩仇,往往始于嫉妒。她懷着身孕,本就在風口浪尖上,除了我的庇佑,她本也無可憑借。我心裏清楚,即便新人們立足未穩,在宮中的根基也會比她深厚些。若真有不慎,我将防不勝防。

入了夏,阿蓁的身子一日日顯出來,傍晚若一起散步時我開始攙着她,走得很慢,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話。她對燥熱愈發敏感起來,走得稍長些便要出汗,其實很是辛苦。從前純儀懷着致清的時候也是這樣,身子忽然就嬌弱起來。純儀性子要強,遇事總要硬撐;阿蓁平素溫和,內裏卻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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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産的日子裏,她雙腿浮腫下不得床。我想過要把各類公文奏折都搬到她寝宮偏殿,也幾乎真的做了——若不是因為邊城驟起烽火。

我開始沒日沒夜地傳召大臣,丞相統籌,大将軍調兵,戶部的糧草、兵部的軍械,樁樁件件都耽擱不得,也因着前線陸續傳來的戰報不斷調整。我連飲食都忘記,接近不眠不休,也自知身體到了極限。等大捷的消息傳到承天殿中已是半月之後的事,我與衆人讨論定下議和正副使人選,诏書正拟着,就嘔出血來。

素來老成持重的丞相也變了臉色,我盡量淡漠,只說是舊疾,下令辍朝五日,也讓大家都好好休整。等衆人都散了,我灌下濃茶沖淡口中血腥氣,便往她宮裏去。路上小安子才禀告說她已經誕下女兒,臨産時沒讓告訴我,怕耽誤了這邊的事情。

我到的時候,她披衣坐在床上,抱着孩子哄着,奶娘站在旁邊伺候。我坐到她身邊去,看着她溫和的側臉和孩子無憂的笑顏,忽而前所未有地喜歡上自己背負的責任。守護好這片天下,便有她們的一世安寧。

阿蓁含笑把孩子交給我抱,問我:“事情都忙完了?”

“嗯。”我看向她還有些蒼白的臉,不由心疼道,“這回你受苦了。”

“說這個做什麽。”她避過我的目光。

我卻是存了心思想逗她一笑。從前便說好,若是男孩就叫昭寧,是女孩就叫靜宜。于是問她:“靜宜是有了。我還想要昭寧呢,但是不忍心看你辛苦,你說該怎麽辦?”

阿蓁莞爾,卻道:“昭寧這個名字,我給自己的孩子先讨下了,旁人的孩子都不能用。你意下如何?”

我不禁也笑了,然而喉中忽然湧上腥甜,我趕忙拿手帕捂住口,便咳嗽起來。阿蓁斂了笑意,從我懷中抱過孩子交給奶娘,伸手在我背後輕輕拍着,道:“事情再忙,也總該顧着自己的身體。怎麽又弄成這樣。”她現下身子弱,我不想她再為我擔心,側身拭去唇上可能的血跡,攥住那手帕不敢讓她看見,安撫道:“好啦,我去找太醫看看,你也好生休息。這段時間最需要小心着,要是落下什麽病可就麻煩了。”

“嗯”她順從地點頭,“我都記下了,你放心。”

我在她額上印下淺淺的吻,這才離開。

太醫所說無非思慮過甚,早就聽慣了的。可我無法如他們所言,放下那些事情。

當年父皇膝下共有九位皇子,九弟年紀太小,從未被當做太子的人選。其餘八人裏,我本以為自己是最無可能的那個。當年總覺得,一個君主就該向父皇那樣,英姿勃發,睥睨天下。而我是個注定多病福薄的人。

當立太子的诏書出來的時候,幾乎是朝野震動。我亦覺得猝不及防,,環顧四周,是兄弟們訝異的神情,和幾位老臣鎮定的笑意。有那麽一瞬我幾乎以為,是有人想奪權而蒙蔽了父皇。後來才知道,之所以選擇我,不為其他,為的是我對政務的“不敢放心”。

父皇說,一個君主,可以病弱、可以癡情,甚至可以優柔寡斷,可以有這世上種種不好。但只要對這天下有擔當,就一定不會太差。而今我漸漸懂得他話中深意。

荒淫自然是罪過,而庸碌也同樣可鄙。有句話說,“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而為君一任,理當造福一世。想有作為,須得肯擔辛苦。

我是守成之主。古往今來,想保住一時的盛世從來簡單,想開百年盛世卻很難。對我的王朝而言,我清醒地意識到,這是個新的盛衰之際。盛世的光芒尚未消退,而衰世的陰影正悄然降臨,我不想忽略陰影,去誇耀表面的虛榮。種種積弊,想要有所改變很難,我太明白自己不是鐵腕強權之人,急不得,只能一小步一小步試探着走下去。殷切的渴望和緩慢的收效,對我來說,安慰之餘同樣是煎熬。

這一回又換了藥方,我拿着新方子,玩味這些藥材的比例,大致可以推知病情又發展到什麽程度。當年太醫給了四十歲的大限,而今我知道限度正一日日提前。三十九歲?三十七歲?活一天算一天吧。

于生死一事,從前潇灑慣了。可當我得到阿蓁之後,漸漸地再也放不下。我已然錯過了靜宜的第一聲啼哭,也不知還能不能等到她十五歲的及笄禮,或者是看她鳳冠霞帔、嫁給如意郎君。我畢竟也是父親、也是丈夫。我的孩子,我摯愛的女人,讓我如何忍心離開她們,又如何忍心讓她們沒了依靠?若有機緣,我真的很想和上天多讨些日子,再多陪她們一程,為以後不可避免的凄風苦雨,提前留下可以禦寒的春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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