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霜鎖
到如今,我已是十年不曾見她。
記不起緣由了,但有依稀的印象說這別離不可抗拒。十年之前我大病了一場,據說那時昏迷了幾乎一月。醒來的時候我忘記了很多的事情,甚至有段日子連阿蓁都記不起。衆人極為默契地從不在我面前提起她,約莫半年之後,我才零星地記起和她相處的片段,慢慢連綴成篇。然而所有的印象,都只到靜宜兩歲那年,朝政上的事情都還記得清楚,依着那些大小政務回溯過去,有整整一年的時間,我全然忘卻與阿蓁發生過什麽。當年在她身邊的人都已經放出宮去,小安子聽到阿蓁的名字便跪下說,我下過旨,任何人都不能再提關于阿蓁的事情。即便是純儀,也只說阿蓁帶着紫玉離宮。約莫并不是好原因,大概那事情傷我至深。既如此,他們不提,我也不再追問。只記得兩情缱绻的時候,未嘗不是好事。
良辰好景,匆匆掠過。我與她之間,似是隔了萬重山、千江水,又有漫長的時間的紛纭錯落。有時長夜醒來,四下阒寂,月光透過窗戶投在地上,有說不出的冷。恍惚中會覺得,再次見她的路途,就是一世無休的漫溯。
我很怕那樣的夜晚,一旦醒來就再也無法入睡。向來有折不壓宿的習慣,醒着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便起來翻幾頁書,或者幹脆枯坐到天明。
不是沒有想過讓別人替代她的位置。
那回選秀女的時候,禮部侍郎顧思源的女兒封了修媛。她叫做顧凝朱,也是個錦心繡口的女子,性情恬淡溫婉,與阿蓁頗有些神似之處。
凝朱也會在夜深的時候為我下廚做一碗甜羹,也會在我生病的時候靜靜守在身旁,甚至我也把靜宜交給她撫養。我試着用對待阿蓁的心思對她,可總是隔了一層,約莫凝朱自己也看得出端倪,反倒是兩個人的痛苦。
于是一切照着原有的軌跡,我的心再也沒有交給過旁人。終于想明白,阿蓁不在,我便是無心之人了。我無需知道這樣的苦守究竟有沒有意義,早已做了這樣的選擇,便不再去問,也不需回應。并非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得失來判斷,有時縱情也是一種選擇。我想要努力避免對身邊人的繼續傷害,但或許最好的不傷害,就是不給她們任何多想的理由。我停止了選秀,去後宮的時間也比從前少了。我念着阿蓁,我不會也不能再愛旁人。
自然,也會有猶疑的時刻,也會難受,也會傷心。
靜宜慢慢長大,眉眼間愈發像她。見到靜宜的時候我時常忍不住去想,要是阿蓁還在該多好。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在做些什麽,變成什麽模樣。我們總是心有所感的,她可會知道我正念着她麽?無事的時候,便忍不住要這樣想下去,似乎心裏也能有些安慰。
有一天晚上,我從承天殿出來,仰頭就看到完滿的月輪。人間的聚散日日不同,可天上卻有年年不改的月光。我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也是在這兒,我故作無意地對阿蓁說,“月色真好”。她的眼睛清清亮亮,映出我心底的秘密來。今夜也是很好的月色,可惜她不在了。古人曾有一句“明年誰此憑欄幹”。以今日而想明年,固然傷人;卻又怎麽敵得過回望的物是人非呢。
閑庭信步,停在她的關雎宮外。靜宜滿月的時候我冊她為妃,封號是一個“婉”字。我予她這後宮中僅次于坤寧的關雎宮。邂逅相遇,适我願兮。有美一人,婉兮清揚。她是我曾為之輾轉反側的伊人。這宮中一切擺設都還如舊,只是蒙了塵,舊日的溫馨都帶上蒼涼的影子。那一瞬悲從中來,我忽然堕下淚了。
讓小安子去準備了筆墨,我整個人,被胸中不可抑止的疼痛左右着,謄下前人的詩句——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對着淋漓墨跡,半晌說不出話來,臨了卻一字字盡數抹掉。我依稀記起,這是首悼亡的詩。不過是分別而已,何必落這樣重的字眼呢。若真成了對她的詛咒,我怕是永遠都不能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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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多個日夜,就這樣熬過來。
這些年的操勞讓我的身體變得更加不好。病痛發作漸漸頻繁,昏厥和嘔血也成家常便飯。每每病愈,總是有太多事情要處理。于是夜裏熬得更久,便這樣走進死循環裏。身邊最親近的女子是純儀和凝朱,我連提筆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也會硬撐着看折子,而後口述些東西,讓她們寫下來,或發回或暫時留中。她們甚至已經習慣這些事情。
讓兩個與前朝有關聯的女子接觸這些自然不是好辦法,但我更了解和信任她們,總是比從宮外再找個人來得安心。幾件貪墨渎職的大案懲治下來,我愈發知道權力可以将人腐蝕成什麽樣子。純儀已是皇後,致清是早就定下的太子;凝朱也封到夫人,但膝下只有靜宜和頤柔兩個女兒。我相信她二人總比旁人更無所求些。要承認,用這些心思去想自己的枕邊人,讓我難堪也讓我難受,卻不得不為。
沒有阿蓁的日子裏,上朝、議政、批複奏章或是恹恹病着。縱然身邊種種沒了從前的光彩,卻總也能撐下去。肩上還有不能放下的擔子呢,我孑然地走着,黑暗環飼之中也不覺有什麽可以畏懼,提着手中的燈籠,總想着從路邊尋些燭臺點上,讓這天地重新光明起來。只是恍惚中忘記了,身邊有人作伴的日子,究竟是什麽樣。
而今她回來了。從前不敢想,卻是一直期待這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似乎理應有說不完的話,或者該不顧一切地抱緊她乃至喜極而泣,可我心中也沒有更大的波瀾。平淡得仿佛十年只是彈指間的事情,她才剛出門為我續上一杯熱茶。
她走得近了,在我面前站定,衫子上的刺繡細密繁複,我看清那是她最喜歡的茶花;腕上的玉镯悠悠晃着,折射出溫潤的光芒。歲月也偏心,并未給她太多風霜的痕跡,阿蓁幾乎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眼角略微顯現的紋路,倒讓她顯得愈發安寧和從容。
歲月靜好一如從前。
她動作娴熟,端了藥遞在我手邊。我接過,飲盡,而後握住那碗不肯給她,見她擡了雙眸,便輕聲問:“這回不再走了吧。”
她于是微笑,淡淡的眉眼如遠山的層岚——你知道,宮中三千佳麗盡是絕色,她實際并不是最好看的,我卻偏只愛看她這樣笑着,好像滿天的陰霾都能因她眼中的暖意,染上光風霁月的味道。她用這樣含笑的眼睛看着我,道:“不走了,我陪着你。”
便是十年未有過的安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