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水落
皇上在慶歷初年的冬天駕崩。
聽到消息,我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卻無法壓抑心痛。
這麽多年,我終于愛上他,卻是遲了。我動心的時候,他已經有了薛蓁。或者我該覺得安慰,最後的時刻,起碼他以為薛蓁陪着他。
當日南疆的巫師告訴我,他将終生不複記起十一年前的事情。
忘情的蠱,本應是會讓人完全忘記摯愛的,我從未想到皇上仍能想起她。不過幸好,最想隐瞞的那些事情,那巫師以全部族人的性命向我擔保,他絕無可能回想起來。
那是永和四年,薛蓁再次有了身孕。皇上加封她為婉清夫人,整個後宮,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其實我是不能确定的,除去這個皇後的名頭,我沒有太多。在皇上心裏,我再好都不如她。于是我不拿自己與她比較,庶幾可以多些安慰。
皇上很少說什麽,可是他對薛蓁的那種好,我們簡直連嫉妒都不能。他心裏大半是天下,但幾乎除了天下,就全是她了。沒有旁人,輕輕一笑,就牽動他所有心神。
那一胎本來應該是很順利的。
不成想十一月裏皇上忽然病倒。情況甚是兇險,甚至連藥都喂不下。當時薛蓁正懷着七個多月的身孕,行動已經很不方便。然而皇上昏迷中只喊着她的名字,她又是那麽個外柔內剛的執拗性情,我們怎麽勸都沒有用,她執意留下。
她在承天殿守了皇上兩個月,漸漸也覺得心力交瘁。畢竟快到了生産的時候,皇上病情也已好轉,這才回關雎宮去。在那之後幾天,皇上也蘇醒過來,能起身了就也去關雎宮陪着她。
薛蓁大概冥冥中知道有什麽要發生,私下曾懇求我和凝朱照顧好皇上,照顧好他們的孩子,語意凄涼,讓人聽了不忍。皇上或許也心有所感,在她面前總是笑着的,可在她睡着的時候,我曾不止一回看到皇上坐在床邊,垂頭看着她,那身影裏似有無限的悲傷蔓延出來,幾乎要将我也吞沒進去。
後來薛蓁難産。太醫滿手鮮血,出來問皇上,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薛蓁的意思,是要保孩子的。
皇上聽了這話,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形搖搖欲墜,卻是截金斷玉道:“要是保不了大人,你們也保不了朕了。”
太醫大駭,就連我也當場怔住。當我回過神來攙住他的時候,他拳頭已經攥出血來。
又過了很久很久,太醫才出來禀報說誕下了一個男孩。薛蓁産後血崩,固然暫時保住了性命,卻也不知道還能拖到幾時。
那個應當取名叫做昭寧的孩子在胎裏受了寒毒,生下來不到一個時辰就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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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本就是大病初愈,哪裏還經得住這接連的打擊。我從未見人像他那樣難受,他抓緊了心口的衣服,眼淚大顆地流下,猝不及防地開始嘔血。太醫們用盡渾身解數,才救得他暫時周全。
我心有疑惑。起初只以為薛蓁孕中多思才說出那些話來,并不相信她真會孱弱至此,于是讓心腹太醫徹查了她的所有飲食脈案,最終查出有人在皇上病中暗害于她。我禀過皇上,把幕後主使之人打入冷宮,事情結束,卻不能原諒自己的疏忽。
而他不分晝夜地守着她,偶有片刻淺眠也很快驚醒,他顫抖着試探她呼吸的樣子,我偶然見過一回,便再無法忘記。那雙泫然欲泣的眼睛,含着懇求和希冀的目光,把我讀過的所有癡情詩句都襯得沒了半分顏色。
薛蓁在半月後醒來,聽聞她那時癡癡地看着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就只是流淚,不消片刻就在他懷裏沒了聲息。
他抱着她哭了一天一夜,淚盡繼之以血。在她入殓的前一天,終于昏死過去。
人若心死,無藥可醫。
那是真正的命懸一線。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命巫師以苗疆蠱術,将他的記憶封印。就這樣過了十年。
我知道他想起了關于薛蓁的一些事情,我知道,僅憑着那些瑣碎的片段,他再次愛上她。不過我可以用離宮的謊話迷惑他,可以有種種借口讓他不再追究。
我知道如果他得知真相會發生什麽。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于他也是一樣的。他的恩寵和情意成了別人害她的原因,而他的病症成了整個事件的節點。以皇上的性格,絕無釋懷的可能。
他的病、他的堅守,從一開始就是他一切擔憂的來源,也變成所有悲劇的歸因。一切都被預料,而一切仍然發生,似乎冥冥中都有注定。
他一生在生死間掙紮,疾病片刻不休地将他拖向死亡,可那些抱負和責任都需要他活着。薛蓁是個沉重的砝碼,我絕不把她加給無常。我相信,堵住記憶的閘門,那些關于紅塵情愛的巨浪,就永遠不能再撲向他,他将帶着溫暖的期待走過漫長的苦旅,這是最好的結局。
若有報應,我願承擔。
是以那天聽人禀報說皇上可能出現幻象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種情緒。踏入關雎宮中,他正畫着薛蓁的小像。皇上本不是擅長丹青的人,可那畫中人筆筆含情,竟是絕佳的筆墨。我看着他對着虛空說話,看着他對着空空如也的地方,笑得那麽好看。十年來我從未見他有這樣的笑容,像是融化積雪的朝陽。
一時看得怔住,我知道自己不該再打擾,于是行禮告退。
心知是永別了,走到門口的時候忍不住回眸。冬日的庭院盡是枯枝,那一刻我卻仿佛見到滿庭花樹,紫藤架下有細碎的光點,美好得不似人間。恍惚中我看到了薛蓁,素服淡妝,清麗絕塵。她與他并肩而立,就如神仙眷侶。
那一瞬,淚如雨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