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次日還在返程的大巴上,他接到學院教務科電話,通知他辦理碩博連讀的申請手續,包括填報表格、寫推薦信、整理歷年的成績單和論文。跟着便準備面試。而面試剛結束,期末考試又如期而至,不由得一口氣忙到暑假。正式起假後,他重回聊天室。但是呢,只跟是軍人的網友聊天。以前還不覺得,現在才發現軍人是聊天室追捧的焦點,非常受歡迎的。每次看見有軍人發言,他都主動打招呼。但總要反複聯系好幾次,才能收到對方的簡單回複,一句你好,或是抱歉太忙。他趕緊說沒關系,再說上幾句別的。對方又許久沒有回應——又跟別人忙去了。他不免感到競争的壓力。他很不善于聊天,打情罵俏更加不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耐心等待。終于,對方忙完一圈,想起他來。這次的回複是,照片或視頻?他不免有小小的失望,覺得軍人不該問出這樣俗套的問題。不過,對方既是軍人,這點兒失望也就完全可以忽略。他回答,都可以。聊天進行到這裏,他的優勢開始體現。他的優勢不在別的,就是誠實。在凡事都求一個快字的聊天室,誠實是非常受歡迎也非常罕有的東西。對方發來連接視頻的申請。他點擊同意,電腦屏幕忽的亮起,卻只出現他自己的臉。他急忙問對方,怎麽看不見你?對方沒有回應。他讪讪的關掉視頻,只當不入別人法眼。然而出乎預料,對方主動問他,今晚有沒有時間見面?他當然懂得,見面不只是見面那麽簡單。但還是迫不及待的動身。坐進出租車,關閉車門的瞬間,意外撞見車窗倒影裏自己的臉,這才吃了一驚。他問自己,我這是要幹嘛?這疑問仿佛暗夜裏兀自洶湧的大海,眼看就要把什麽未知的危險拍到他的腳尖。他緊張着。對方十分适時的打來電話,詢問他到了哪裏,又囑他告訴司機走某條側路會比較近且不堵車。電話那頭的渾厚男聲,在這漆黑的海岸亮起一盞燈塔,打消了他的顧慮。他也就一往直前了。

按照對方交待的地址,車子最後停在一處普通的居民小區。他一面結賬下車,一面回撥電話。對方并不說下樓接他的話,只告給他樓棟和房號。好在小區不大,他很快就找着了。莆一見面,他驚得差點調頭跑掉。他來幽會的軍官,竟是個謝頂、發體、穿松垮體恤的中年人。軍官覺察到他的變化,不等他坐好,轉身進卧室取出套綠色的軍裝。他不去看那軍裝,只看電視裏的新聞。兩個人不作聲的看了會電視,軍官說,要不我們進去坐。他便跟他進了卧室。卧室裏除了衣櫥,雙人床,還有一張書桌。軍官進門就去開書桌上的電腦,問他,想不想看“片子”?他敏感的覺得這片子不簡單,就說,不想。軍官幹笑兩聲,随手點開聊天室。他不由自主的靠過去看聊天室裏的情形。果然,一條我是軍官的介紹發出,馬上有一連串的回複追過來。他湧起些置身事外的疏離感,突然發現自己在這聊天室的另一頭,苦等這個人的回複,原來是一件這樣……這樣不可理喻的事情。他剛想到這裏,就給人抱住了。他嗅到一股氣味,混雜着煙草跟酒精不清潔的味道。他立即推開對方。他說,我要回家了。說完就退到客廳。軍官追出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聲呵斥,別鬧!有那麽一瞬間,他整個人都給吓懵了,幾乎要乖乖跟着他回卧室。好在馬上又鎮靜下來,笑着敷衍,今天太晚了,改天再聊,改天再……軍官仍緊緊拽着他不放。雙方正僵持不下,客廳的入戶門突然給人打開,一個小個子男孩走了進來。男孩看見他們,一驚一乍的,哎喲,你們忙,我什麽都沒看見。與此同時,拽着他胳膊的手總算松開了。他趕緊去找自己的鞋。男孩過來勸他,“姐姐”別走呀,我只是跟他合租。他漲紅着臉,恨不能憑空消失,低頭換了鞋便落荒而逃。

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沒進過聊天室。那軍官發短信約他見面,說已經把合租的男孩轟走。他也沒有回複。等他終于又鼓起勇氣進聊天室看看,完全出乎預料的,竟然在在線名單裏看到了“軍男”!他不敢相信的退出,重新登入,“軍男”仍好端端的在線。也不知道“軍男”是今天剛來,還是這幾天一直都在。他脫口道,你怎麽在!“軍男”說,你好。他問,你是軍男?“軍男”說,我是軍男。他又問,那我是誰?“軍男”沒有回答。他嘆口氣,心裏已經認定這個人不是軍男,只不過碰巧用了同樣的網名。可單單是沖着這兩個字,他也想要見他。他問,可以見面嗎?“軍男”不置可否,只發來視頻連接。電腦屏幕上,還是只出現他的臉。他再次追問,可以見面嗎?“軍男”說,那你必須答應我幾個條件。他馬上說好。“軍男”就一二三的羅列起來,裏頭竟然有見面時不能穿內褲這樣過份的話。他仍照單全收,這才約好了時間、地點。趕到餐廳,推門進去,迎面看見偉坐在正對着門的位置。他心虛的扭頭就跑。偉顯然已經發現了他,打來電話:你跑什麽,我就是你約的人……他沉默着,耳邊是偉狂怒的咒罵聲。他卻走神想起,自從上次去軍校回來,他再沒有聯系過偉。可是就在那天,他還曾期待偉能堅定說出忘記軍男、和他在一起的話。可惜偉沒有說,他也轉身就抛下了他。他果然還是不夠愛他。電話裏,他最後聽見偉恨恨道,我真沒想到你這麽下賤。然後電話斷了。他對着那嘟嘟的忙音發了好一會呆,解嘲的想,這樣也好,不愛他就別再打擾他,這樣最好。

回憶進行到這裏,他笑了笑。他說,不夠愛就不打擾,如果事情能這樣簡單該多好啊。

隔天下午,他收到那軍官的短信。軍官已有好幾天沒聯系他,偏偏在今天發來消息,說已經做好晚飯,如果願意做他男朋友就直接去他家吃飯,如果不願意就再不要聯系。他鬼使神差的回複,待會見。然後就直奔軍官的家。不想來到小區門外,正好撞見軍官也拎着兩只塑料提袋從外面趕回。軍官并沒有做所謂的晚飯,所以急就章的跑去餐館打包。謊話給人當場識破,軍官難免臉紅,眼睛都不敢往他這邊看。那窘迫的樣子叫人不忍。他主動說上幾句別的,岔開話題。兩個人進門就坐到餐桌前吃飯。軍官拿來盛菜的餐盤東拼西湊,桌上鋪的報紙也墨跡斑斑。得知軍官每天都寫毛筆字,他趁機贊揚他幾句。軍官頓時坐不住了,馬上去卧室拿來自己頂滿意的幾幅字,獻寶似的要他鑒賞。他并不懂書法,也不得不把這些墨寶鋪到沙發上翻看。翻到其中一張,突然停住了。薄薄的毛邊紙上,寫着兩行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他先只覺得眼熟,看一遍,再看一遍,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軍男的詩句,聊天室的第一條發言。原來他們的聊天一早就預告了軍男的後會無期。可在當時,他竟渾然不覺。那麽現在,現在是不是該死心?他可憐巴巴的說,這張可以送我嗎。軍官說,沒問題。

臨睡前,他洗完澡,才想起是在軍官家,衛生間裏沒有睡衣褲可換。他拉着浴簾問外面要衣服。軍官推開衛生間的門,你還需要穿什麽呢?他只得紅着臉,弓着背,幾步沖進卧室。又趕緊上床裹住毯子。不多時,軍官也進來了。他們便步入正題。出乎預料,他最大的感受不是別的,僅是短暫。似乎他還在猶豫着,一切就已經結束。他等不及的起身去沖洗。軍男總算給他找來幹淨的睡衣。他穿好衣服,回卧室躺下。然後他想,剛才有什麽事情發生嗎?其實完全可以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枕邊,軍官響起鼾聲。他嫌惡的翻身躺遠些。那鼾聲就像跟他作對,越來越響,震天動地的強調着身邊有人。他失了眠,直到快天亮才勉強入睡。但模糊間又給早操號的聲音驚醒了。他坐起來仔細的聽,确實是早操號!他急忙下床去拉窗簾。将明未明的晨曦裏早操號急促的響着,卻看不見出操的人。他調頭去衛生間,開了燈,又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在洗面臺前站了好一會,才想起來換衣服走人。

再去軍官家,他曾打算要作一番整理。客廳的窗簾拉脫了軌,直拖到地上來。他踩着椅子想要挂好它,一挨手立即給那上頭的灰絮迷了眼睛。拿清潔劑擦拭坐得發黑的綠皮沙發,又發現沙發的人造革皮面不只發黑,已經起皺開裂。環顧四周,天花板上一組四盞的吊燈,只一盞是亮的。冷氣機發出嗡嗡的巨大噪聲,冷氣卻小得可憐。餐桌旁邊的地上堆滿喝空的白酒瓶,沒有用也丢不得,是軍官無數個寂寞夜晚的見證。他敗下陣來,徹底放棄拯救這房間的可能。然而還有一個更大的困難避無可避,便是同軍官的相處。他實在不願再和他有身體的接觸。怎麽解決呢,唯有去找一些追昔撫今的話題聊,分散注意力。軍官這個年紀的人,說起十年、二十年前的事情總是最有興致。軍官介紹,他是某個部隊醫院的文職——文職,且是醫院的文職,這還能算是軍人嗎。他心頭一沉。軍官仍滔滔不絕的說下去,年輕的時候我可是相當活躍的呢。怎麽個活躍法,醫院每年的新春團拜會都非得有他主持跟朗誦詩歌助興。軍官說得興起,返身進了卧室,眨眼功夫就換好了軍裝。換軍裝不算,還圍了條雪白的羊絨圍巾。炎炎夏日,這身打扮真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叫人無法直視。軍官卻已經進入表演狀态,抑揚頓挫又飽含深情的朗誦起一首歌頌英模的現代詩。他強迫自己聽下去,礙于情面,也是出于同情。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單身中年人的生活會是這樣潦倒,觸目驚心。軍官結束表演,已是滿頭大汗,趕緊脫下圍巾跟軍裝。他接過軍裝,随口提了句,怎麽你的軍裝不大正式?軍男的軍裝是藍色,軍官的軍裝是綠色,這是因為他們分屬空軍跟陸軍。但他記得,軍男的軍裝有好幾個胸标跟臂章,軍官的一個都沒有。而軍官聽說這話也不作解釋,一把奪過衣服,臉上還有了愠色——明顯是因為心虛!他只好自圓其說,忘了你是文職。暫且把事情敷衍過去。

他上網查詢,得知軍隊的制服恰好在前兩年進行過一次更換。軍男那會不是說過發“秋裝”嗎,大約就是說的這事。軍官的軍裝屬于舊款,已經作廢。而現役的軍人又怎麽會穿作廢的制服呢。他其實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想探個究竟。反正在家也是閑着,有的是時間。第二天早晨,将近軍官上班的時間,他就偷偷等在了小區門外的24小時便利店。可是等到九點仍不見軍官的身影。第一次是這樣,第二次、第三次全都撲了空。最後一次去,他索性五點就到了。等不多時就看見軍官步出小區,拎着個公文包,縮頭縮腦的走得飛快。他趕緊跟上去。軍官顯然經常這樣快走鍛煉,準備充分,不時從包裏掏出毛巾擦汗,擰開保溫杯喝水,還朝地上擤了把鼻涕。多麽惡心啊!他又累又渴的跟在後頭,已記不清走了多少街道、天橋跟地下通道。終于看見軍官停在街邊的早點鋪,排隊買了包子跟豆漿。再走幾步,進了一棟辦公樓。他上前一看,大樓正門口懸着牌匾,清楚寫着某某局的字樣。真相揭曉,他毫不意外,反倒有些說不出的輕松。

周末見面,軍官就像有所感應,隆重的燒了道板栗雞。吃飯期間,他突然開口,某某局到底是幹什麽的。軍官霎時間停下筷子,漲紅着臉,又露出那不敢擡頭看他的窘迫表情。他絲毫不為所動,知道軍官其實很懂得倚老賣老的裝可憐。軍官結結巴巴的坦白,他确實已不是軍人,幾年前轉業到了地方做公務員。這小區便是軍區給轉業軍人周轉的住房。他不置可否的任由軍官說下去,專為了看他的難堪,好一解心頭之氣。等到軍官再無話可說,也沉默下來。他便起身告辭。軍官當晚就有電話打來——他居然還有臉聯系他,他氣得直接關掉了手機。軍官意識到他的決絕,幾乎每晚都要發短信臭罵他。他橫豎是不理睬,電話不接,短信直接删掉。這段經歷實在太不堪,他只想躲得遠遠的。

與之同時呢,他又開始在聊天室進出。這時候再遇到自稱軍人的網友,他就曉得留個心,仔細分辨對方話裏的虛實。然而不留心還好,一旦用心,才發現這些所謂的軍人統統謊話連篇,今天這麽說、明天那樣講,前言不搭後語,叫人想要采信他們都難。這是多麽令人失望的發現啊,他幾乎決定放棄聊天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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