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考場設在離家屬區很遠的一棟教學樓。上午考完筆試,下午接着還考口語。其他人都回宿舍睡覺。他是家回不得,宿舍也回不得,在附近食堂吃了飯,直接去教室等。夏日的午後總是困倦,他坐不多時就趴桌上打起盹來。正睡得香,突然有什麽小東西砸中他的腦袋。他料定是某個舍友的惡作劇,頭也不擡的嘟囔一聲,只管繼續睡覺。對方卻越玩越起勁,先還一顆一顆的扔,見他不作回應,幹脆一把一把的扔過來。雖然不疼,到底覺出了異樣,他終于回頭一瞧,卻是偉坐在他身後。他心頭一喜——原來這個人并沒有離開!臉上卻是一沉,脫口就罵,有病!話剛出口,一粒櫻桃落在他額頭。他馬上抓起手邊的飲料瓶還擊。無奈準手不夠,瓶子只扔到偉前面一排的桌上,還摔開了蓋子,咕嚕咕嚕直往外滲水。偉微微一笑,又丢過來一粒櫻桃,十分準确的擊中他肩膀。他怒不可竭的站了起來,作出要動手的架勢。但是他從未跟人動過手,連争吵都極少有,所以根本不敢上前。略一遲疑,就罵罵咧咧轉身想逃。偉兩步上前攔下他,你再罵試試!他給偉這麽一兇,頓時變得結巴,想要還嘴又止不住的牙齒打顫,再說不出一個字來。兩人都愣住了。緊跟着呢,又都紅了臉。氣氛正無比尴尬,聽見有人在沖他們喊話,幹什麽呢!循聲望去,大樓管理員站在教室前門。偉回嘴,關你屁事!他急忙去拉偉的胳膊——到底是他們理虧,拉住了就往教室後門跑。午間的教學樓靜悄悄的再沒有旁人,他拉着偉飛快的跑過走廊,想要跑出教學樓去,不想咚的一聲帶頭撞在了玻璃門上。偉噗的笑出了聲,又伸手揉他的額頭。他躲閃不及,臉紅到了耳根。

偉瘦瘦高高,正是他喜歡的類型。但,偉不是什麽部隊來的培養生,只是家住軍校。軍校,他問偉,是那個軍校嗎?果然正是。他便不吭聲了。

結束考試的周末,偉約他去學校旁邊的酒店吃旋轉餐廳。他答應得幹脆,卻忘了時間,只管在宿舍做掃除。他擦灰,拖地,整理衣櫃,還準備換洗卧具,事情簡直忙不完。最後是接到偉的電話,才趕緊沖涼換衣服。再跑下樓,又是一身大汗。偉嗔怪的說,你怎麽熱成這樣。說着找出紙巾。他趕緊接過來自己擦了擦。酒店離學校不遠,兩個人步行過去,邊走邊聊一些導師、學習,不鹹不淡的話題。他身上的汗慢慢止住了,心裏卻越來越茫然,感覺像是迫于某個苦衷才來參加這約會。直到步入餐廳,看見落地窗外的天空透着瓦藍的光,遠處的樓群又已亮起華燈,景致瑰麗,這才覺出些興奮。兩個人都掏出手機拍照,東西南北的拍完一圈。又互相把關,做一番删減。然後開始吃飯,就真有些餓了。餐點吃完一盤又取一盤,果汁飲料一杯接着一杯。情緒也高漲起來,開始說笑,揶揄對方食量驚人,或者只知道吃肉老土得可以。聊到得意處,他甚至伸勺子去偉的餐盤裏分了半塊蛋糕。搭電梯離開時,偉問,還行吧。他老實作答,很開心。偉滿意的笑了,說那我們下次再約。

下次再約,仍在周末,內容也還是吃飯。長久以來,他總是在家吃飯,在學校食堂吃飯,再有就是跟同學去一些平價的快餐廳。現在偉帶他去的都是富麗堂皇、情調十足的地方。他起初還有點忐忑,唯恐負擔不起這裏的消費。他始終留着小心,記着這次是偉埋單,下次自己就要搶先。幾次過後,才踏實下來。這些豪華餐廳的排場看着唬人,價目卻只比快餐廳略貴。考慮進菜品跟環境的精致,就也可視為一種實惠。遇到特別合胃口的,還要再上門光顧一次。而舊地重游,難免說到上次坐的幾號桌這次又坐幾號,上次吃的什麽這次要不要試試別的。這當中就有些情誼生出,很細微,類似日久生情的積累。飯畢,他們照常去公車站搭車。他的車先來。偉直把他送到車門口,又囑他小心。他上車刷卡,還來不及找好座位,車子就駛離站臺。擦身而過之際,看見車窗外面的偉正朝他揮手。他也趕緊揮手道別,心裏第一次對偉感到了不舍。

跟着的星期五,因為有一部名頭很響的新電影上映,偉破例約他去了電影院。票是提前買好的,最末排的中間。場次在下午五點,整個影廳空蕩蕩的,前面隔好幾排才有別人。他先也沒多想,加上電影情節緊張,便看得投入。看着看着,突然頸後一涼,就給人攬住了脖子。他頓時僵直了身體,一動不動的做不出任何表示。那只手停在他肩上,也一動不動。然後,視線變暗,電影場景由白天閃入黑夜。偉的手趁機離開。他偷偷松一口氣,卻說不清是滿意還是失意。他當然知道,這陣子的吃吃喝喝不過是個幌子,內裏有個結論在等他落定。他卻拖延着。然而他究竟要拖到什麽時候呢?現在明白了,他是想拖到偉不再允許他的拖延為止。這天接下來的時間,他對偉表現得很巴結。電影散場提出請偉吃飯。偉說不餓。他仍去買來壽司拿給偉邊走邊吃。回到學校,偉要上實驗室,他也非要送偉。實驗室的大樓藏在一片小樹林裏。兩個人摸黑走在林間甬道上。他突然模仿起電影裏的情節,往偉的肩上一按,有情況!偉也不知是怕黑,還是因為不提防,竟給吓得一個趔趄。他誇張的笑道,膽小鬼。偉恨恨的甩開他的手,罵出句神經病,然後也笑了。

出乎預料,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偉遲遲沒有聯系他。他先還想着等偉主動來找。久等不來,才去觀察對面樓偉的宿舍。從早到晚,也不見偉的人影。他有些急了,終于決定給偉打一個電話。可是又不願承認這着急,越發要擺出咄咄逼人的架勢,撥通電話就問,幹嘛呢?偉答,在家。電話說到這裏就頓住了。在偉,大抵是因為負氣。他則如夢初醒的記起,就在前不久,自己也曾為了偉躲回家去——這才真叫作心有靈犀呢。他心頭一疼,剛想說點什麽,就聽見偉挂了電話。夜裏,舍友都睡下了,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趕緊接聽。電話那頭,偉沉默着。他預感到這通電話的非比尋常,趕緊跑出宿舍,又一口氣爬上天臺。偉還是不吭聲。他便再三的催,怎麽不說話?說話呀……好像只要偉開口,任何問題他都可以解決。哪曉得偉開口第一句便抛出個莫大的難堪。偉問,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歡我?這下輪到他不吭聲了。好在偉沒有等他的答複,自顧自說下去。偉說,反正我很喜歡你,第一次見你就很喜歡。他們第一次遇見是在哪裏呢,原來是在食堂。他端着餐盤四處找座位。座位沒找着,倒把湯灑了。偉說,我當時特別想過來給你遞紙巾。還有,英語課上,後排有個女生偷拍他。有次女生趁他離開座位,把自己水杯放在他桌旁,想要制造搭讪的機會。誰知他回來一看,桌上多出個粉紅色杯子,立即滿臉嫌棄的拿起來丢到前排。偉說,我就在那個時候确認我們是同類。偉的話是這樣娓娓道來,款款情深,是他人生之中第一次聽到的情話。他擡頭望向夜空,天際是粘稠的暗紅色,又有一束綠光從某個大廈射過來,轉一圈,走遠,再過來。他問自己,偉是不是軍人有那麽重要嗎,就算偉是軍人,也不會是軍男了啊。偉的話說完了。耳邊靜下來,是一個迫在眉睫的等待。他不得不發問,你哪天回學校?偉不答。他不禁也緊張起來,意識到某件大事就要在這須臾間作出決定。但是再沒有機會猶豫,就聽見偉難掩笑意的說,那你明天來接我吧。

第二天,他按照約定的時間趕到軍校,不是走熟悉的正校門,而是直通家屬區的側門。側門也設有哨兵。他到的時候,偉已經等在門外。跟着偉步入校園的瞬間,他不禁有些激動,想着他終于也有人來領了呢。家屬區內的樓房有舊有新,一樓住戶照樣搭起違建,自用或是開設飯館、雜貨店,跟他想象中整齊、森嚴的軍校相去甚遠。偉領他走進靠裏的一棟樓。他注意到這棟樓的一樓不住人,而是建作車庫。再搭電梯來到偉家所在的樓層,原來是一梯一戶的豪宅。可見偉的家庭在這學校是很顯赫的呢。他意識到這點,毫無來由的,突然感到了心疼。他跟着偉進門換鞋,迎面看見玄關一側的牆上整齊懸挂數十塊相框,是歷屆學員的畢業合影。他眼前一亮,趕緊上前找到去年的照片。溜長的朱紅色相框裏,數百人排得密密麻麻。但照片質量很好,每個人的臉都很清晰。他看一遍,又看一遍,并沒有軍男。偉問,有你認識的人?他點點頭,報出軍男進修的時間,怎麽合影裏面沒有呢。偉不屑的說,那些進修的,都是臨近提拔來走個過場,根本不是正式學員,又怎麽可能有合照呢。他哦了一聲,仍杵在相框前不動。偉招呼他,我們進去坐。他立即說,我就在這裏等。語氣生硬得像是在生氣。偉只好自個回屋收拾行李。前後不過幾分鐘,回來卻不見他的人了。再追出門找,最後在家屬區的中心花園找到他,呆呆站在一處雷達塑像前。他聽見偉的聲音,回頭讪笑道,原來雷達是這個樣子的。偉說,這有什麽可看的。他卻不罷休,還要偉帶他參觀校園。走出家屬區,首先見到的是禮堂,很厚重、肅穆的建築,一看就是軍校特有的。但是再往裏走,看見的教學樓、圖書館、宿舍樓全都很普通,和他的大學沒什麽分別。唯一的不同,便是這學校四處都空蕩蕩的。人都到哪裏去了呢?他爬上宿舍樓頂,看見曬衣架晾滿迷彩服。但是,也不見一個人影。他們又去田徑場玩那些奇怪的軍訓器械。他終于找到軍男殘留的氣息——夏日裏草木的味道。他由衷的跟偉道謝。偉不解的說,你很想來這裏參觀嗎。他又不吭聲了。

這時候已将近午間,太陽厲害起來。偉催他離開。兩人便步出學校正門去搭車。從學校裏頭望出去,總覺得那校門不大像,這軍校也跟他預想的不同。直到在公車站站定,再看一眼身後熟悉的街邊小店,他才确定,這裏真的是軍男的學校,是他無數次來來回回、不得而入的地方。他沒頭沒腦的開口:那個人跟我說,他等來這個學校進修的機會等了五、六年。偉問,誰?他念出軍男的名字。他還是第一次直呼軍男的尊姓大名,陌生感叫他心頭一疼。他說不下去了。偉似乎卻已經明白幾分。兩個人一路無話的回到學校,眼看就要走到宿舍樓,他重又開口,說起來真是好笑,那個人!那個軍男,他和軍男的那些事,那些原本要埋藏一輩子的事,真的要跟偉和盤托出嗎?他激動得舌頭僵硬,渾身顫栗。可是一旦開口,才發現事情其實非常簡單,幾句話就可以說清。聊天、見面、不辭而別,僅此而已。怎麽會這樣簡單,又怎麽能這樣簡單呢。他不甘的追問偉,是不是很好笑,是不是很好笑?偉打斷他,算了、好了、夠了。他還是止不住的要問下去。偉便不再搭理他。偉的冷淡讓他委屈得想哭,但他也負氣的忍住了。兩個人走到宿舍樓下,各自離開。

當天晚上,他便動身前往雷達連。夜間的長途汽車是卧鋪,乘客都脫鞋躺下,車窗又關得嚴實,車內的空氣便十分糟糕難聞。他強忍着惡心,找到自己的床位,再鼓不起勇氣躺在那泡沫床墊上,便局促的幹坐着。但又坐不穩當,必須用力的挺直腰背,扶着欄杆,時刻和車的颠簸抗争。所以坐不多時就覺出了疲倦,困意也上來了。不知不覺,他終于也躺下睡去,且睡得很香,一宿無夢。車到縣城,天還沒有亮。他在汽車站的小面館買一碗牛肉面。面條吃完,正好搭最早一趟去小鎮的班車。車子跑在筆直的縣道上,窗外始終有一條小河,忽而在左,忽而在右。河面浮着薄薄的白霧,霧裏時不時劃出一只小小的舢板船。他記得上次去雷達連不曾見過這樣的場景,忍不住跟身邊的乘客打聽,這才曉得小鎮新開通了縣道,而之前的舊路已不再通行。新路筆直又穩當,很快就把他送抵小鎮。鎮裏再沒有去雷達連的班車。他跟街邊一間雜貨店的老板打聽,托對方租得一輛面包車。

颠簸的盤山路上,雷達連真的近了。他曾無數次想要再來雷達連,又從沒想過他會真的再來這裏。看見“軍事禁地”的告示牌時,他突然開始膽怯,忍不住說給司機,我們還是不去了吧。司機顯然理解成了另外一層意思,說怕什麽呢,那牌子都是吓唬人的。司機徑直把車子開到了雷達連門口。站崗的兵恰好是他熟悉的。兵也認出了他,樂呵呵的問指導員表弟你怎麽來了?他聽說這話,不禁有一剎的恍惚,想着誰是指導員,誰又是表弟?然後才徒的緊張起來,意識到自己長久以來回避的真相到底是要揭曉。他問,指導員進修完沒有回來雷達連嗎?兵答,指導員進機關以後再沒有回來過。他竟然客套的和兵又聊了幾句才回到車裏。他主動跟司機解釋,我來給我表哥送東西,他卻不在。長長的下坡眼看就要走完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去看雷達連。茂密的樹蔭裏,雷達連大門緊閉,也帶着漠然的表情注視着他。

他實在不願搭乘那可怕的卧鋪汽車,幹脆在縣城留宿一夜。特意去的之前那間機關招待所,心想這也算是有始有終吧。只是這次的房間矮些,設施似乎也陳舊不少,床褥潮濕單薄,牆紙長出黴斑,正像是為了對應某個慘淡的事實。在衛生間洗澡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敲門。他一個激靈,套條短褲就拉開門。卻是服務員來送電熱水壺。不然呢,難道還會有什麽奇跡發生?他自嘲的笑了,丢下水壺,草草吹幹頭發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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