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他帶着這及時行樂的想法，開始跟小齊的交談。在他，無非是想趁着還不必見面，盡可能多的和小齊聊天。在小齊呢，則是為了能早日見面，所以要盡可能多的聊天。也算是一種殊途同歸吧，兩人迅速聊得火熱。小齊打聽“美女”的情況。他先還照着自己的情況作答。誰知沒過兩天，小齊就跑來他房間，詢問他是否認識一個跟小齊同屆、家住校本部家屬區的女生？說着又拿照片給他看。那些他發給小齊的女生照片，小齊全都好好保存在手機。他暗暗捏一把冷汗，從此再不敢吐露個人的信息。圍繞他感興趣的軍隊，小齊也聊了不少自己的事。兩年前，小齊從鄰省師範大學的體育專業畢業，透過在軍區工作的舅舅，把工作找到了部隊。你知道剛進部隊的集訓有多苦嗎？小齊回憶，住在郊區的訓練基地，天天跑十公裏，頓頓吃不飽。老兵班長買一碗方便面，面吃完碗丢在桌上。他假裝去幫着收拾，偷喝掉了裏頭的最後幾口湯。集訓結束，舅舅把他弄進機關，兩年後又申請到培養生名額，這才暫時脫離苦海。小齊負氣的總結，軍人對我而言不過是個職業，混到團職就好轉業。他趕緊說些開解的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嘛。這是他們聊天之中難得的一點沉重，可也是很撥動人心的呢。更多時候，他們的話題都是輕松愉快。除了催促見面，小齊最感興趣的是看“美女”的照片。他便從那女生的微博裏挑揀着發。小齊回過來的照片則都是臨時現拍。這天發來的一張，可看見小齊的額頭冒了幾粒青春痘。他想送小齊一盒清潔面膜，并且足智多謀的想到把面膜存進學校超市的儲物櫃，再把取物小票拍照發給小齊，讓小齊輸密碼取禮物。小齊失望的說，就不能當面給我嗎。他随機應變道，得等你治好了痘痘才見面呀。這天晚上，小齊發來一張塗滿面膜的自拍。他回複一個乖。小齊回複一個滾。再聽到小齊在洗面臺洗臉，他也去那裏刷牙，故意問小齊，怎麽用上了面膜。小齊喜滋滋的說，朋友送的！

不同于聊天的虛無，透過交換禮物，他感受到實實在在的滿足，就有些停不下來，一會跑去儲物櫃放瓶面霜，一會放盒巧克力，還放過家裏帶來的一飯盒鹵牛肉。小齊則回了瓶女士香水給他。他趁着小齊人在宿舍才溜出去收禮物，收到就送回家裏珍藏。聊天中得知很快到小齊生日，他馬上想好送小齊的生日禮物，暑假陪托尼逛商廈時看中的一只皮包。當時沒買是嫌價格唬人，幾乎是他一個學期的獎學金。現在買給小齊，就唯恐自己銀行卡餘額不足，否則再多錢也不計的。他買來皮包，早起放進儲物櫃，然後聯系小齊。小齊卻不樂意了，說除非當面給他，否則堅決不要。小齊這陣子遲遲沒提見面的話，想來是要留待生日這天再約呢。他急就章的編排起說辭，說他這會已經不在學校，一大早就跟導師去了外地調研，可是等我回來吧，就錯過你的生日啦。他的話是這樣滴水不漏，小齊只得作罷，說待會下課就去超市。中午的時候，小齊的信息來了，你怎麽送我這麽貴重的禮物！隔着手機，他也能看見小齊驚喜的臉，十分欣慰的說，不貴也不重。小齊堅持說，真的太貴重了！要知道他從來沒有給自己買過上千元的東西。他問，怎麽會，軍隊工資不挺高嗎。良久，小齊發來長長一段話。部隊的工資雖然比地方高，對上的“人情往來”也很吓人。你以為他的培養生名額怎麽得來，就是花錢買的。将來想做到團職，也需要花錢打點。還有，小齊計劃在這個城市買房結婚，這又是一筆巨大的開支。而老家的媽媽已經下崗，全靠爸爸一個人的工資度日，他是絕對不能要家裏支援的。這樣算下來，那點工資簡直微薄得可憐。小齊說，不怕你笑話，我連內衣褲都是穿部隊發的呢。聊天進行到這裏，兩個人都有一時的沉默。袒露內心叫他們感動，同時也暗自心驚。說白了，小齊不過是沖着性才開始這場聊天。他也是為了那虛無飄渺的一點滿足感，撒下這彌天大謊。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變得掏心掏肺，動了真感情呢。他早起在客廳遇到小齊。小齊正對着鏡子試背那皮包，見他出來就問，帥哥學長，這個包如何？他說，還行。小齊說，才“還行”？這可是我媳婦送的。他笑了笑，落荒而逃。

然而無處可逃的是時間。半個月後，他不得不宣布調研結束返回學校。于是，非見面不可的日子到了。他煞有其事的問小齊，見面後會不會對“她”失望？小齊說，怎麽會，你可是我們軍人最理想的媳婦。他問理由。小齊先說，因為喜歡你的臉。再三追問下才總結出幾條，本地戶口、獨生女、家境優越。他想不到小齊或者說軍人的擇偶觀竟然這樣現實，頓時失望到不行。不過，這失望也恰逢其時減輕了他的罪惡感，給了他把結束的期限往後延長的借口。這次是不能不讓小齊白跑一趟了。至于他沒有赴約的原因，他張嘴就來，說他本來已經到了餐廳，誰知推門進去，竟然看見了“前男友”。誰是他的“前男友”？他原本想說的是偉，一開口，說的卻是軍男。他已經很久不去想軍男這個人。可是一說起來，過往細節竟然全都記得。尤其這時候舊事重提，個中的痛楚淡去了，他已能從容敘事，不止說了軍男的不辭而別，也檢讨了自己跑去雷達連的冒失。或許軍男根本沒有想過要把這段關系做實，反而是他給了他壓力呢。小齊聽完故事，顯然有另一番體會，酸溜溜的說，難怪你對軍人感興趣，還跑來加我的微信，原來都是因為這個人！又說，你該等着我，我們一塊會會他。他明知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除了不可能跟小齊約會，也不可能再遇見軍男。他明知道這是一個徹徹底底的不可能，還是感動得眼眶都濕了。

這次過後，他們的聊天就徹底換了風格。小齊會突然發來一句，我可不做誰的替身！或是問他，究竟愛軍男的什麽？語重心長的提醒，軍人也是普通人，除了身上的軍裝，跟其他人沒有分別。小齊甚至沒頭沒腦的說，我還以為我永遠不會愛上誰！小齊說出這樣動情的話，他不敢接茬了。他感到這聊天不好再繼續下去，可是又舍不得停下來。見面的話，小齊陸續又提過兩回。這時候再提見面，小齊顯然是抱着極大的勇氣跟決心。可他除了拒絕，還能做什麽呢。送禮物的游戲早停了，眼下再送什麽都顯得敷衍跟輕薄。畢竟，小齊要的不是這些小恩小惠。他留意到小齊的變化，已經許久不在客廳健身，又開始整晚的上網吧包夜。這天他早起出門，正好撞見小齊回宿舍。小齊疲倦的沖他一笑，轉身進了自己房間。他簡直心疼得不行，也總算堅定了決心。只是，要找一個什麽樣的理由，才能結束這聊天又不至于傷害小齊太多呢。然而再不等他想好，這天夜裏，小齊突然發來照片。不同以往的是，小齊赤裸着身體，只拿那皮包遮住關鍵部位。小齊說，反正我在女生樓下等你，來不來随便。他眼睛對着手機，耳朵裏是小齊在客廳進出的動靜。夜裏的聲音本來就清晰。宿舍單薄的木門又根本不能隔音。他聽着小齊去衛生間小解，嘩的沖水聲。然後是水龍頭的聲音，小齊洗了臉，關門離開，随着噔噔噔的腳步聲下樓。他極力壓抑着追出去的沖動。同時也知道，就在今晚，一切都結束了。

小齊患了重感冒，高燒幾天不退。老孫原本已經把他送去校醫院，誰知部隊培養生沒有在校醫療保險，一切都得自費。老孫立即打電話回來宿舍，要跟大家“商量”。電話是打給另一個學弟，學弟站在客廳，邊聽電話邊向大家彙報。剛說了兩句，大家就明白了，也都不吭聲。場面正尴尬着，就看見他沖出了宿舍。小齊臉色煞白的歪在觀察室的臨時床位昏睡。老孫還想跟他解釋幾句，說自己恰好沒帶足現金。他不太禮貌的打斷他，要了繳費單就去辦手續。手續辦妥，再和老孫一起把小齊送到住院部。小齊是扁桃體化膿引起的肺部感染，醫生足足開了六天點滴。住院期間，他只送過一次粥，放下東西就溜了。小齊躺在病床，捂着胸口，勉強吞咽的痛苦樣子是對他最嚴厲的追責。直到其他舍友都輪流陪了幾次床，他才不得不露面。幾天過去，小齊已經恢複許多，精神不錯的半躺着。一見到他就說，帥哥學長，我的銀行卡放在宿舍中間抽屜，密碼是……他急忙制止小齊，說你別管了。小齊自然不答應。他只好繼續撒謊，你忘了我是本校子弟，醫藥費随便找找關系就報銷的。小齊這才沒再堅持。兩個人默默坐上一會。小齊突然說，還記得我跟你打聽那個也是本校子弟的女孩嗎。他心虛的點點頭。小齊笑了笑，露出自嘲的表情，當時覺得她對我很熱情，又想着她是本地人，如果跟她結婚将來好在這裏落戶，我就有些當真。哪曉得別人只是玩玩的，我可真他媽的傻！他的臉早已經紅過耳根，費了好半天勁才擠出一句話，慢慢來，不着急。小齊聽了這話，突然定定的看住他。他簡直懷疑小齊已經把他識破。小齊卻話鋒一轉，帥哥學長，我以前還覺得你不好接觸呢，現在發現你才是對人最好的。

小齊還未出院就删掉了女號。他登陸進去，發現已經看不到小齊的更新。再換回自己賬號，才看見小齊的微信簽名改了，“慢慢來，不着急”。他不由得笑了。心想，這可不就是最好的結果嗎。期末臨近，大家都忙着考試跟論文，宿舍的氣氛變得冷清。唯有小齊過來串門，詢問醫療費報銷的情況。他說已經搞定。另一次來，趁着沒有旁人，小齊塞給他一個小小的首飾盒。打開一看，是一串亮澄澄的水晶手鏈。他忙說，太貴重了，你花錢的地方還很多——話說到這裏才意識到說漏嘴，趕緊打住。好在小齊沒有多想，只說，我老家就這特産。他仍要推辭，讓小齊留着以後送女朋友。小齊很不滿的瞪他一眼——像是說你比女朋友重要，丢下手鏈轉身去了。除夕夜裏，他意外接到小齊的拜年電話。兩邊互道新年快樂。冷不丁的，他聽見小七聲音一低，說好奇怪，我回家這陣子總是想起你。他笑道，開什麽玩笑。自己心裏卻起了些可笑的想象。然而等到開學，遲遲不見小齊回來宿舍。他忍不住跟老孫打聽。老孫說，那小子，還沒開學就跟女同學租房同居去了。事有湊巧，他周末回家，剛進家屬區就撞見小齊和女朋友在路邊的水果攤買水果。小齊手裏拎着個提袋，裝着五花八門的日用品跟零食，想是剛從外面超市采購回來。小齊也看見了他，沖他一笑，又拉着女朋友過來介紹。女朋友化着濃妝，跟之前微信的女生照片完全不同的類型。小齊究竟喜歡什麽樣子的女生呢，或者只要是女生就都可以？他不覺有些好笑，再有便是釋然，就像是通過某種方式終于和小齊達成了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