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戰火燎原,天冷極了,夜裏下了雪,翌日又被鮮血和屍體染紅,不休的攻城和厮殺聲讓北風變得更加肅殺逼人。

城中糧草不足,又斷了後援,城外胡人咄咄逼人,顯然是要将他們逼到山窮水盡。岑夜闌知道延勒想将他們困死在北滄關,他們處心積慮,處心積慮——岑夜闌知道自己中計了,他來北滄關就是一個局,為的就是今日。

上渭,鶴山州,步步為營,都是為了讓北滄關變成一座孤城。

可如今北滄關已經成為孤城,延勒攻勢依舊兇猛,甚至不惜拿胡人将士的屍體去搭起攻城的血肉之梯卻不是明智之舉。

岑夜闌想,延勒本可以生生耗死他們,如今卻急于攻城,只能說明他們不敢拖。可現下胡人占盡優勢,糧草辎重無虞——除非他們拖不得。岑夜闌想起了元徵。

如果胡人知道元徵的身份,就一切都說得通了。

元徵是皇帝最寵愛的兒子,大燕最有可能入主東宮的皇子,皇帝不會允許元徵死在北境。可岑亦已經傳書給了河東,司韶英知道深淺,就是河東丢了,他們也不敢不來救元徵。

但是如今依舊毫無音訊。

岑夜闌想起丢的莫名其妙的鶴山州,猛然間明白了什麽,元徵的确是皇帝最寵愛的皇子不假,可皇帝不止這麽一個皇子,樹大招風,岑夜闌仿佛窺見了京中風雲詭谲的一隅。

方靖頭一回感受到了什麽叫度日如年。

他出身鐘鼎之家,若非此番跟着元徵遠赴北境,這個時節,正該在燒了地龍的暖閣裏,喝着最好的酒,欣賞着曼妙的歌舞,溫香軟玉,享着人間至樂。

如今喝的卻是北境的冰雪,飲的是獵獵北風,無不摧人肺腑剜人血肉。

他一路疾行,腳下踩着冰冷的青石板,走得快了,沒留神腳下打滑摔個四仰八叉。沒吃過苦頭的小世子罵了聲,手在地上摸着了一張紙,匆匆掃了眼,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方靖本想将紙撕了,猶豫了一下,随手團了團揣進了懷裏,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往城門走去。

元徵果然在城牆上。

正當休戰,城牆上有挪動着傷兵的,有靠着牆在咬面餅的,還有正在清掃戰場的,來往匆忙。

Advertisement

岑夜闌正在和岑亦說話,面容沉靜,二人神情都頗為嚴肅。

一旁立着的鼓面潑了血,血跡已經幹涸了,透着戰事的殘酷。元徵就在鼓架下,劍擱在一旁,一手拿着塊幹巴巴的面餅咬着,一邊和他身邊的将士說話。

方靖走過去,“公子。”

元徵懶洋洋地應了聲,方靖看了眼那個将士,陡然想起有天夜裏,他們在傷兵的屋子裏一起圍着沸騰的肉片湯說笑談過天。将士年過不惑,雙臂粗壯,面目黧黑,方靖記得他姓齊,叫齊柏。

齊柏脖子上見了血,綁着厚厚的紗布,臉色蒼白卻還帶着笑,說:“我家三代都是軍籍。我替老将軍擂過鼓,如今又跟着将軍,整整二十五年了!戰鼓擂動,從未出過岔子。”

元徵笑了聲,說:“畢生專于一事,了不起。”

齊柏嘿然一笑,道:“可惜,我老來得子,兒子才七歲,不過別看他小,那小手臂很有勁兒。”說着,他還揮了揮自己的手,說“咚——咚——咚。”

元徵擡眼看了看方靖,二人目光對上,他拿起劍,一前一後地走了幾步,方靖低聲說:“殿下,你看這個。”

他将團皺的紙團拿給元徵,元徵展開看了幾眼,臉上沒什麽表情,道:“胡人煽動軍心之詞罷了。”

方靖說:“殿下,這當真是假的?”

元徵眉毛皺緊,盯着方靖沒有說話。

方靖道:“城內糧草短缺,胡人怎麽會知道?如今北滄關就是一座孤城,岑夜闌卻半點都不作為,他想做什麽!”

元徵踢了他一腳,斥道:“小聲點。”

他問:“你說他該做什麽?”

方靖梗着脖子說:“殿下身份貴重,岑夜闌就該以殿下為重,護送殿下離開北滄關,而不是任由殿下身處險境!”

元徵說:“和他無關,是我要留下的。”

“殿下,今時不同往日,北滄關是一座危城,”方靖深深吸了口氣,“一旦胡人知道了殿下的身份,後果不堪設想。”

元徵淡淡道:“那又如何,我們不會輸。”

方靖氣道:“殿下,胡人此番來勢洶洶,北境河東俱都陷入戰火,前些年邊防固若金湯從未失寸土,今年我軍連失數城,殿下就不覺得奇怪麽?”

元徵直勾勾地盯着方靖看了一會兒,方靖心頭顫了顫,沒退縮,接着說:“若是平常,殿下想如何就如何了,可現在,是生死當前。”他頓了頓,說:“殿下,皇上還等着您回去呢——”

元徵神色微動,朔風簌簌作響,如同凄厲的嗚咽,他下意識地偏頭看了眼岑夜闌,岑夜闌若有所覺,轉頭看了他一眼,又轉開了臉。

元徵說:“我不能走,北滄關戰事吃緊,岑夜闌若再撥人馬大張旗鼓護送我出城,必定引起胡人警惕。”

“到時能不能走尚且兩說,于北滄關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

方靖沉默片刻,說:“戰場刀劍無言,殿下要是在北境有個萬一……”

元徵的目光落在方靖臉上,說:“阿靖,我心中有數,”他拍了拍方靖的肩膀,“不會連累你們。”

方靖愣了愣,元徵卻已經越過他走了,他心中百味陳雜,氣得無可奈何,用力跺了跺腳。

方靖想起他來前,他父親特意将他叫去了書房,言語之間隐約透露出,皇帝根本不是貶元徵,只要他從北境回去,他就是大燕儲君。

而如今,一旦元徵在北境有個好歹,他們這些跟着來的,必然承受皇帝的雷霆之怒,豈是元徵的一個不連累便能好的。

突然,風卷着細碎的雪飄了下來,遠遠的,鐵蹄聲陣陣,胡人如浪潮般再度洶湧而來。

咚——戰鼓再度擂響了。

戰事拖得越久,胡人不分晝夜的攻城讓北滄關內的将士不勝其擾,百姓也惶惶不安起來。一封封煽動力極強的信被胡人以箭矢、孔明燈送入城中,城中将士阻攔不及,還是有落到百姓手中的。

起初是恨恨地撕毀的,可日夜都是喊殺聲,整個北滄關都似籠罩在恐怖的血色中,百姓心頭也打顫了。白紙上的屠城,投降,糧草短缺等黑字都似染上了血,變成了胡人的催命彎刀。

岑夜闌遣人安撫百姓,他是邊關不敗的神話,百姓心定了幾日,可戰事猶在。過了兩日,有十幾個百姓深夜在城中疾走尖叫,揚聲大喊城破了,城破了,胡人要屠城了,聲音凄厲尖銳,如同夜枭啼哭。

岑夜闌到時,岑亦臉色冷凝,地上已經死了數人。

還有一個似發了瘋,一見岑夜闌,就指着他說,“哈哈哈你守不住的,胡人說投降不屠城,不然他就将我們都殺了,都殺了哈哈哈哈……我們就要死了。”

他指着岑夜闌,說:“你根本保護不了我們,你要把大家都害死!”

岑亦冷冷斥道:“胡言亂語!”

槍尖過處,那人頓時截了聲,啪地倒在地上。

長街上一片鴉雀無聲,被驚醒的百姓心驚膽戰地站在遠處,默默地看着。

岑亦槍尖斜點,鮮血在慘白月光下淌着,滴在地上,他說:“這些人都是胡人用以亂我方軍心的細作。”

“諸位且安心回去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