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殿下昨日,太過莽撞了。”

北境月如銀鈎,凄清肅殺,岑夜闌和元徵并肩而行。牆上插着的深色大旗獵獵翻滾,岑字描了金,在夜裏分外招眼,張揚又淩厲。

元徵知道岑夜闌什麽意思,他不以為然地哼笑一聲,說:“岑将軍這是擔心我?”

岑夜闌面色冷淡,不接他的話。北滄關已經是座孤城,城外又有延勒虎視眈眈,元徵身份如今暴露,就成了一個活靶子。

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元徵必然會陷入重重殺機之中。

這一點岑夜闌知道,元徵同樣清楚。

戰事緊迫,死去的将士無處掩埋,只能就地将屍體焚燒。木頭架起的大火堆,一具一具屍體往上擡,壘成了小山。

全場肅然。

岑夜闌和岑亦安靜地看着,城中将領都在他們後頭,碗中端了酒,酒是烈酒,冰冷透骨,他們一道敬這為國捐軀的英烈。

半晌,岑夜闌沉聲說:“兄弟們,回家吧。”

他話音落下,将酒傾灑而下,身後将領都将酒灑盡,須臾,火把點着了這由血肉之軀堆作的屍山,轟然燃燒起來。

元徵一言不發地看着,火堆裏,有熟悉的面孔,有陌生的,如今都将成一抔土,他們要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回家。

“回家”——元徵将目光轉到岑夜闌的背影上,這人好像沒有自己的喜怒悲哀,元徵想,岑夜闌的家在哪裏,在這一望無垠的北境麽?

方靖幾人原本對元徵将自己置身險境頗有微詞,他們是他的親侍,肩負着元徵的安危。可這群錦衣玉食的京畿貴子看着這番場景,無不啞然,也不知說些什麽。

倏然,元徵轉身,看着面前的方靖,說:“再傳書司韶英,蓋我的印鑒,天塌下來有我擔着,可他若再推诿贻誤北境戰事,我第一個不放過他。”

方靖愣了愣,說:“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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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繞是元徵話說得篤定,在這危城之中,援兵一日不來,一日沒有破困之法,他心中也變得越發焦躁。

弦月皎皎,元徵看着二人投在地上的影子,影子被拉長了,前後交錯着,有風過耳,本該是冷的,元徵卻半點也不覺得。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元徵隐約知道自己對岑夜闌揣的什麽心思,可卻又不敢深探,岑夜闌對他大抵是厭惡,瞧不上的。

元徵正當年少,出身顯貴,從來只有別人捧着他的份,如今頭一回對一個人上了心,心裏已經神魂颠倒卻又不肯掉了面子。

二人各懷心思安靜地走着,夜已經深了,岑夜闌突然聽見聲響,擡頭看去,遠處卻上來一些百姓,都是城中百姓,提着食盒。

岑夜闌皺了皺眉,擡長腿走過去,副将見了他,當即行了禮,說:“将軍,”看着元徵,又抱拳叫了聲,“殿下。”

岑夜闌說:“怎麽回事?”

副将有些為難,說:“将軍,這些都是城裏的百姓,說見将士們守城辛苦,夜裏天冷,上來給大家送些吃的。”

岑夜闌眉毛緊皺,道:“城門重地,豈能由百姓随意走近。”

副将當即道:“是,卑職失職,我這就讓他們回去。”

“何必如此嚴苛,”元徵突然開口,他看着那些年過半百的老弱婦孺,笑道:“你看,都不過是些尋常百姓。”

岑夜闌說:“非常時,自當十二分小心。”他說着,目光自那些人身上一一轉過,大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還有幾個抱着孩子的婦人。

岑夜闌吩咐道:“着人去核實身份。”

副将領命:“是,将軍。”

突然,有個孩子亂跑着撞岑夜闌腿上,元徵下意識地扶了岑夜闌一把,岑夜闌卻先伸手拉住了那個孩子。

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穿得笨重,臉頰凍得通紅,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見了岑夜闌就管他叫,“将軍哥哥。”

岑夜闌怔了下,嗯了聲,擡手碰碰小孩兒的腦袋,說:“晚上冷,早些回去吧。”

小孩兒眨了眨眼睛,搖頭道:“不冷不冷,”他歡快地從衣兜裏掏出個紅薯,熱乎乎的,捧着拿給岑夜闌,稚聲稚氣地說:“将軍哥哥,阿娘說給你們吃。”

岑夜闌垂下眼睛,看着那塊紅薯,臉上露出個笑,輕聲說:“哥哥不吃,你吃。”

小孩兒仰着臉,道:“可是阿娘說将軍哥哥們要沒有東西吃了,不吃飽就沒有力氣打壞人了。”

正說着,有個婦人急急跑過來,捂住孩子的嘴巴,連聲說:“童言無忌,小孩子不懂事,冒犯将軍了。”

岑夜闌看着那孩子懵懂的眼睛,伸手拿過了他手中尤帶體溫的紅薯,搖了搖頭,擡頭看着面前窘迫的婦人,說:“無礙。”

“謝謝。”

他一說謝,婦人更加無措,摟着孩子,低聲說:“這場仗打的太久了,大家都害怕……所以,有些話将軍您別放在心上。”婦人忐忑不安,話說得踟蹰又小心,岑夜闌看着她,說:“不過是胡人挑撥之言,不必挂懷。”

婦人放了心,又摟着孩子朝岑夜闌躬身行了個禮,才慢慢地轉身往回走。

岑夜闌看着那一張張被風霜摧折過的面容,他們生于北滄關,長于北滄關,這裏是他們的根,他們的家。

年輕力壯的尚能背井離鄉,另擇他鄉,而這些人老的老,弱的弱,只能被席卷在戰争的洪流裏,掙紮求生。

岑夜闌握着手中的紅薯,只覺手中握着千斤重,心口也沉甸甸的發悶。

突然,手中一輕,元徵直接将他手中的紅薯拿了去,說:“啧,還熱乎着。”

他端詳着手中的東西,還有餘溫,透着香,元徵掰了一半,自然而然地遞給岑夜闌,玩笑道:“将軍哥哥?”

岑夜闌看着元徵,寥寥四個字,從孩子嘴裏說出,和元徵說出來的,全然不同,透着股子狎昵調笑,羽毛似的,搔得心裏發顫。他接過元徵手中的半個紅薯,垂下眼睛,說:“哪個是你哥哥?”

二人手指碰上,元徵卻故意勾了勾他的指頭,笑盈盈道:“怎麽,別人叫得,我叫不得?”

岑夜闌手一抖,慢吞吞道:“殿下是皇室,豈能随意如此稱外姓之人。”

他越是一板一眼的嚴肅正經,元徵心裏就越按捺不住,心癢得不行。可周遭都是巡城将士,岑夜闌面皮薄,元徵到底是沒再做別的,掂了掂手裏的半個紅薯,看着岑夜闌一口咬了下去。

少年人目光滾燙,直勾勾的,岑夜闌只覺手指頭在發燙,不自在地蜷了蜷,幾乎不能同元徵對視。

狼煙燒過幾遭,急書也送出了北滄關,卻如石沉大海,河東卻仍舊沒有半點動作。瀚州援軍被舒丹阻在半路,寸步難進。

在胡人連日強攻之下,北滄關內糧草告罄,将士死傷慘重,城門搖搖欲墜,幾近山窮水盡。

書房內,岑亦談及城中情況,聲音越來越艱澀,二人都安靜了下來,沉默地看着沙盤。過了許久,岑夜闌說:“大哥,三日之後,再無援軍,你帶百姓撤出北滄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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