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長路難行,元徵已經将岑夜闌身上的甲胄丢了,背着他,步步都踩得沉。

在他身邊,岑夜闌從來沒有這樣安靜老實過,乖得讓元徵心慌,他只能不停地和岑夜闌說話。

元徵說:“岑夜闌,再過些時日,京都早春的花就開了,你見過麽?”

岑夜闌呼吸微弱,淺淺的,打在元徵脖頸。

“你沒有看過吧,”元徵說,“我記得你頭一回入京是盛夏,後來就是隆冬。”

“早春時花蕊枝頭初綻,皇城的文人墨客齊聚一堂,飲酒賦詩,說不盡的風流寫意。孟家的雅集不拘男女,偶爾也有女子參與,我三哥的王妃就是如此同我三哥相識的。”

“岑夜闌……”

元徵幾乎就想停下來,卻聽岑夜闌吐出口氣,聲音低弱嘶啞,“元徵,你好聒噪。”

元徵心頭猛松,想笑又想氣,“岑将軍忒不知好歹。”

“要我背着,哄着,”元徵說,“還敢嫌我聒噪。”

岑夜闌閉了閉眼,說:“多謝。”

元徵頓了頓,咕哝道:“哪個要你謝了。”

日頭漸漸東升,元徵背着岑夜闌走出一段路,眼前也有些發白。倏然,他聽見了水聲,小心地将岑夜闌靠着樹放了下來。

岑夜闌面色蒼白,閉着眼睛,元徵摸了摸他的臉頰,低聲說:“我去找點水,你等我一下。”

岑夜闌睜開眼睛望着元徵,少年臉上有血跡,半張臉都被硝煙燎黑了,嘴唇幹裂毫無血色,看着十足的狼狽。

岑夜闌心中百味陳雜,沒想到,如今竟是元徵陪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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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說話,元徵的拇指摩挲過岑夜闌眼下的小痣,說:“我去去就回。”

說罷,他起身朝水聲處走去,岑夜闌望着元徵的背影,他背上的衣服已經辨不出原來的模樣,黑的,紅的,髒污不堪。

岑夜闌看着元徵漸漸消失在視野裏,周遭寂靜無聲,北境的冬天總是安靜的,他想起岑亦,想起滿目瘡痍的北滄關,陡然生出一股偌大天地間只他一人孑孑獨行,左右皆不見來人的孤寂疲憊。

元徵不敢耽擱太久,他拿水洗了把臉,不過這麽一動,背上已經麻木的傷口隐隐生疼,痛得他抽了口氣。

元徵沒有多管,拿水囊裝了水,回去時岑夜闌安靜地在樹下坐着,雙目緊閉,他心頭跳了跳,叫了聲岑夜闌,手也有些發抖。

所幸岑夜闌又睜開了眼。大起大落,元徵鼻尖發酸,心頭如墜千斤,半晌都說不出話。他蹲在岑夜闌面前,揭開水囊,啞聲說,“來,先喝點水。”

岑夜闌卻沒有動,眼神有些恍惚,喃喃道:“我看見……義父了。”

元徵捏緊羊皮水囊:“……岑夜闌。”

岑夜闌說:“義父說他後悔将北境交給我了。”

元徵道:“那都是你的胡思亂想。”

岑夜闌慢慢地将目光落在元徵臉上,元徵說:“岑熹将軍是何等人物,他當初既選擇将北境交給你,就定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豈會看錯人。”

“岑夜闌,今日北境失利,錯不在你,你無需耿耿于懷,将所有事情攬在自己身上。”

岑夜闌眼睫毛顫了顫,沒有再說話。

元徵道:“喝水。”

岑夜闌就着元徵的手喝了幾口水,水是冰冷的,滞澀的肺腑為之一涼,意識都清醒了幾分。

元徵坐在了岑夜闌身邊,說:“我父皇誇你是國之肱骨,舅舅說你是大燕壁壘,這些年,你做得一直很好。”

他突然笑了一下,說:“我來前,舅舅還特意叮囑我,讓我像你多學學。”

岑夜闌抿了抿嘴唇,道:“殿下無需同我學。”

元徵卻搖頭,說:“舅舅讓我睜開眼,好好看看數百年前元氏先祖打下的江山,看看大燕的百姓。”

元徵道:“我看到了。”

他話鋒一轉,問岑夜闌,“你知不知道為什麽父皇偏寵我?”

岑夜闌搖了搖頭。

元徵又将岑夜闌背在背上,提着流火槍,臂彎裏抄着他的腿,才慢慢開口,“父皇是在彌補他的遺憾。”

“天下人都說帝後情深,可我母後卻是郁郁而終的,”元徵語氣有些悵惘,“嬷嬷說我本該還有一個哥哥,後來卻沒了,母後因此落下了病根。我記得母後從未開心地笑過,她日夜都看着我,怕我步了後塵。”

“直到母後病逝,父皇才幡然醒悟。”

元徵始終記得他父皇在他母後的病床前的樣子,像剎那間老了十歲。所謂的天下至尊,在那一刻,元徵竟覺得他可悲可憐。

“我不願意成為我父皇。”

“舅舅也要我做東宮之主,我知道,他除了為我,還是為孟家,”元徵說,“孟家是世家門閥之首,如今正當式微,又有趙程兩家虎視眈眈。”

“他是我舅舅,更是孟家家主。”

岑夜闌擡起眼,看着元徵的側臉,少年人緊繃着下颚,棱角分明的一張臉,有幾分不甘任人擺布的桀骜,卻也有幾分孤獨。

這不是一個纨绔浪蕩子該有的神情,岑夜闌昏昏沉沉地想。

二人許久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元徵玩笑道:“其實要做太子,我倒覺得我三哥比我合适。”

岑夜闌想了想,說:“宣王?”

元徵嗯了聲,道:“三哥溫文爾雅,寬厚待人,比老五那個眼睛長頭頂上的好多了,只可惜——”

宣王元珩的母親出身寒門。

元徵沒有說完,岑夜闌到底是戍邊大将,對京中事不會一無所知。他想,儲君之位一日未定,元徵便一日處在漩渦之中,即便他想置身事外,也不過癡心妄想。

局勢不會允許。

二人都沉默了下來,突然,元徵聽見馬蹄聲,神色一冷,岑夜闌的身體也緊繃了起來,他說:“放我下來。”

元徵遲疑了一下,還是将岑夜闌放了下來,卻還是握着他的一條手臂,岑夜闌借着他的力勉強站直了。他眯起眼睛看了看,當即怔住,皺着眉,“河東軍?”

元徵一言不發。

最先過來的,卻不是河東軍,有幾騎越軍隊而出,直奔元徵和岑夜闌。

“殿下!”方靖猛地勒住缰繩,他看着元徵,連滾帶爬地下了馬,要撲過去,元徵握着流火槍一挑,槍尖抵在幾人面前,他神情冷漠,淡淡地看着方靖幾人。

方靖愣了愣,口中說:“殿下,我可找着你了,我回時聽說北滄關大火,魂都快吓沒了。”

“都怪岑亦,不讓我們回去,不然我們早就回去了。”

元徵道:“岑亦呢?”

方靖臉上露出遲疑,他們幾人都狼狽,不複世家子弟的光鮮。

方靖看了眼岑夜闌,低聲說:“我們安置好了百姓,原本想回瀚州,可剛走,就碰見了延勒。”

“岑亦,岑亦為了不讓胡人上山,帶人去引開他們,”方靖抓了抓頭發,說,“我們被沖散了,後來打算回去找你,路上碰見了——”

正說着,只聽一記清朗的嗓音,道:“末将河東李景綽,見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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