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岑亦死了,帶着通敵叛國的罪名。

——通敵叛國,誰能想竟有一天會冠在岑家人頭上,還是岑亦,瀚州城裏的将領不信,百姓不信,就連岑夜闌自己也不信。

岑家鎮守北境數百年,祠堂靈位不知凡幾,多少埋骨疆場馬革裹屍的,從未出過通敵叛國之人。

可岑亦已經死了,還是死在岑夜闌手上。

那一日,岑亦身死,岑夜闌剛回城就吐血昏了過去。他身上帶傷,心緒起伏之下當天就發起了高熱,整個人躺在床上,燒得人事不省。

蘇沉昭給岑夜闌施了針,元徵守在病床前,看着面色蒼白的岑夜闌,岑夜闌總是強大而堅韌,仿佛無堅不摧,可在這一刻,元徵卻察覺出了幾分脆弱,仿佛不堪重負,只消任意一點摧折,就能讓他生生崩塌。

這讓元徵想起岑熹去世,岑夜闌回京那一年,岑夜闌越見沉默寡言,如同他手中的長槍,鋒芒畢露,繞是他安靜地坐着,也滿身拒人千裏的冷漠。

岑夜闌看着冷淡不近人情,卻極重情,尤其是親情,大抵是因着孤兒出身,越缺什麽,便越看重什麽。

如今他身邊只剩下一個岑墨,偏偏他殺了岑亦,岑墨焉能不恨他。

元徵心裏突然就泛起了幾分心疼,他碰了碰岑夜闌的手,手是冰冷的,骨節修長,指掌卻粗糙,結了厚厚的繭子。元徵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攏在了掌心,握住了,心裏陡然變得踏實。

元徵想,他要和岑夜闌在一起。

不是想,而是要,這個念頭從未如此明确清晰過。

岑亦是世襲的望北侯,可他是戴罪之身,不能以王侯将軍之禮設靈堂。

底下人躊躇難定,只好請示元徵。

元徵思索片刻,讓他們簡單地布置了一個靈堂,他還吩咐岑夜闌的副将齊鳴去往北滄關一趟。

他原本以為岑夜闌還要再昏睡兩日,沒想到,第二天他就醒了,神色平靜,毫無半點昨日的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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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了靈堂看岑亦,岑亦躺在棺中,眼睛上蒙了三指寬的白布,衣冠齊整,看不出生前經受了多少痛苦。

岑夜闌一只手撐在棺前,沉默地看着岑亦,想起岑亦臨走前的那句小叔叔,他想,這麽多年來可能岑亦都恨他。

兄友弟恭是假的,互相扶持是假的,只有恨是真的。

岑熹讓他看好岑亦,他竟連這樣深的恨都不曾發現。

岑夜闌從來不了解岑亦。

岑夜闌五髒六腑都在作痛,他輕輕吐出口氣,低聲說:“哥……”

說什麽呢?好像沒什麽可說,岑夜闌恍了恍神,想,大概岑亦也是不想聽的。岑夜闌閉了閉眼,沒有再說什麽,擡腿朝門外走去,還未到門口,就見岑墨從遠處沖了過來,他下意識地要扶着岑墨,卻被岑墨撞得後退了幾步,身上一痛,岑夜闌低頭看去,卻是岑墨拿着把木槍紮在他身上。

岑墨甩開岑夜闌的手,又拿槍捅他,小孩兒聲音帶着哭腔,卻夾着恨,“你把爹爹還給我!”

岑夜闌喉頭仿佛被堵住了,沉默不言。

岑墨一雙眼睛是紅的,兇狠地瞪着岑夜闌,像一只小狼崽,“為什麽要殺我爹爹,你是壞人,你不是我小叔叔!”

岑夜闌張了張嘴,說:“墨兒……”

岑墨眼淚稀裏嘩啦往下掉,他一邊擦,一邊嗚咽道:“我要爹爹,你把爹爹還給我。”

“我讨厭你,我恨你,我恨你!”

岑夜闌幾乎被小孩兒的指責壓得喘不過氣,“墨兒,對不起。”

元徵在門口一見急匆匆的奶娘就變了臉色,還未穿過拱門,就已經聽見了岑墨的指控,他當即擡腿走進去。

岑夜闌卻恍若未見,蹲下身,将岑墨掉在地上的木槍撿了起來,岑墨卻撲上來搶了過去,“不要碰我爹爹給我的東西!”

他拿槍指着岑夜闌,木槍,毫無銳利可言,岑墨攥着,卻已經小有架勢,紅着眼眶說:“你殺我爹爹,我要殺了你!”

奶娘臉色都白了,從後頭摟住岑墨,忙對岑夜闌說:“将軍,小少爺一時傷心過度,又不知打哪兒聽來的胡話,他……”

岑夜闌說:“無事。”

“帶小少爺下去,”他頓了頓,又啞聲說,“看好他。”

岑墨卻鬧起來,胡亂掙紮,大叫道:“放開我,我要看我爹爹,你們都是壞人。”

奶娘忙捂住岑墨的嘴,旋即卻驚叫一聲,被他咬了手,岑墨跳下來就往靈堂裏跑,還沒兩步,岑夜闌已經抓住了他的肩膀。

岑夜闌垂下眼,看着岑墨,岑墨掙脫不開,惡狠狠地瞪着他,岑夜闌說:“你要殺我?”

岑墨眼睛更紅,蹬着手腳全然無用,他說,“你殺我爹爹!”

岑夜闌點了點頭,“你現在殺不了我。”

他語氣很平靜,道:“岑墨,想殺我就給我老實點,乖乖聽話,等你長大了,或有一搏之力。”

“帶下去。”

岑夜闌從未對岑墨用過這樣冷淡的語氣,他愣住了,仿佛從來不認識他一般,呆呆的,奶娘來抱他,竟也忘了反抗。

直到岑墨被帶走,元徵才說:“何必這麽對他說,直接告訴他,他父親——”他頓了頓,看了眼岑夜闌的神色,将“罪有應得”幾個字吞了下去,說,“你便是不射那一箭岑亦也活不了。”

“何況,你本就別無選擇。”

岑夜闌沉默片刻,淡淡道:“他年紀尚小,不懂。”

“墨兒其實心裏很仰慕大哥,”岑夜闌說,“大哥待他嚴格,他便想大哥能多陪陪他,誇誇他。”

沒有哪個孩子會接受自己的父親通敵叛國。

岑墨還這樣小。

元徵看着岑夜闌,伸手要去摸岑夜闌的額頭,卻被他躲開了,他看着元徵,眼神冷淡。

元徵不自然地笑了笑,說:“看你燒退了沒有,怎麽一大清早就來這兒?”

岑夜闌沒有回答,道:“大哥在北滄關中埋下火藥不會不留痕跡——”

元徵道:“我已着齊銘去北滄關了。”

岑夜闌怔了下,看着元徵,道:“多謝。”

元徵啧了聲,說:“如此見外。”

岑夜闌遠比他想的要清醒,岑夜闌以通敵叛國的罪名殺岑亦,可北境上至将領,下至百姓,都将信将疑。

人心浮動,久則生變。

岑夜闌要拿證據坐實岑亦的罪名,以此來安定軍心,堵住悠悠之口。

至于岑墨,岑夜闌想,他只會是岑家的小少爺,燕人,和胡人沒有任何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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