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沒想到,岑夜闌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那一日是個陰天,陰雲翻滾,朔風呼嘯,延勒率大軍浩浩蕩蕩地逼近瀚州城外,戰鼓擂動,天地一片肅殺。
岑夜闌踏上城樓,居高臨下,城外俱是胡兵,延勒高踞馬上,氣焰逼人。
岑夜闌和延勒對視的瞬間就愣了下,延勒戴了半張面具,遮住左眼,他心裏頓時生出幾分不詳。
延勒咧嘴一笑,說:“岑夜闌,你命可真大,北滄關炸成那樣竟然都沒死。”
岑夜闌道:“我若死了,你豈不是很失望?”
延勒笑道:“自然,所以為了慶賀你沒死,我為你準備了一份大禮。”
岑夜闌心頭一沉,緊緊盯着延勒,延勒擡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面具,說:“岑夜闌,你難道不奇怪,北滄關中怎會有這樣多的火藥?”
“據我所知,大燕邊軍中對火藥所用不多。”
岑夜闌有些焦躁,面上不顯,冷冷道:“你想說什麽?”
延勒似嘆非嘆道:“你有一個好大哥啊。”
岑夜闌袖中的手倏然緊握,元徵轉頭看着岑夜闌,悄無聲息地碰了碰他的手背,岑夜闌看了元徵一眼,漠然道:“延勒,我大哥在哪兒?”
“哈,”延勒說,“我還以為岑将軍不管你這大哥了。”
他話音剛落,就見兩個胡人士兵越衆而出,他們手中抓了個人,那人披頭散發,滿身都是發黑的血污,看不清本來面貌。
岑夜闌一眼就認了出來,心都顫了顫,臉色變得難看。
周遭城上高階将領都認出那人是誰,頓時抽了口氣,無不面容陰沉,罵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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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勒騎在馬上,他手中拿着馬鞭,敲了敲掌心,陡然一鞭子下去,用了十成的力道,生生讓已經昏過去的岑亦無意識地低哼了聲,慢慢醒了過來。
他擡起臉,岑夜闌瞳孔緊縮,繞是隔得遠,卻還是看見岑亦臉上都是已經幹涸的血,兩只眼睛已經被剜了。
岑夜闌恨聲道:“延勒!”
岑亦似乎是聽見了他的聲音,身體顫了顫,猛地掙紮起來,卻被那兩個胡人士兵死死地按住了。
延勒笑道:“如何,喜歡嗎?”
“岑亦害死我大哥,又毀我一目,我剜他雙眼,不過分吧,”延勒左眼似乎又泛起鑽心的疼痛,語氣陰冷,他轉而笑盈盈道,“其實他本該被千刀萬剮以祭我大哥,可我想着你們兄弟情深,你我相争多年,如何也得讓你見見你這大哥。”
岑夜闌氣血翻湧,一口心頭血哽在嗓子眼,他咽了咽,寒聲道:“延勒,士可殺不可辱,你今日如此辱我兄長,我必要你千百倍償還!”
延勒啧了聲,道:“果真兄弟情深,好讓人感動。”
“不若這樣,你将瀚州給我,我便留他一命,如何?”
岑夜闌還未說話,當中一個脾氣暴躁的将領已經破口大罵,“做你娘的春秋大夢!”
“延勒,你速速将我們将軍送回,否則踏平你王庭!”
延勒嗤之以鼻,道:“就憑你們?”他看着岑夜闌,說:“岑夜闌,你好好想想。”
岑夜闌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延勒說:“抑或,你用自己來換岑亦啊,你過來,我放他回去。”
岑夜闌擡起眼睛,直直地盯着延勒,恨得幾乎捏下城牆垛口一角。
突然,岑亦卻笑了起來,他笑聲嘶啞,身體都不住顫動,說:“誰和他兄弟情深?”
岑亦仰着臉,嘲道:“一個被我小叔叔帶回來的乞丐,他也配?”
岑夜闌眼睫毛顫了顫,須臾之間鴉雀無聲,城樓上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岑夜闌。
岑亦手腳都拖着沉重的鐵鏈子,他冷笑道:“岑夜闌,你怎麽就沒死在北滄關,啊?”
“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岑夜闌臉上不見血色,元徵攥住岑夜闌的手,那幾根手指冰冷發抖,仿佛極力隐忍着巨大的痛楚。元徵眼中掠過陰霾,他盯着岑亦,幾乎就想讓他閉嘴。
岑夜闌卻慢慢掙開了元徵的手,挺直脊背,沉聲道:“大哥——”
“閉嘴!”岑亦踉跄了一下,他對岑夜闌冷冷道:“岑夜闌,你還在等什麽?”
“北滄關的火藥是我放的,是我特意引你來的北滄關,馳援北滄關從頭到尾就是個局,”岑亦聲音響徹整個戰場,他說,“小叔叔讓你當這北境主帥,你連處決叛徒都還要如此優柔寡斷麽!”
岑亦道:“殺了我!”
岑夜闌閉了閉眼,啞聲說:“弓給我。”
趙一青就在他身邊,愣了愣,難以置信道:“将軍,那可是侯爺!”
岑夜闌霍然睜開眼,冷冷地盯着趙一青,趙一青喉頭動了動,手中握着的弓用力拍在城牆上,岑夜闌看着,将将伸手之際,元徵卻将弓拿了過去,他說:“岑亦通敵叛國,要處置,也該是我來。”
元徵直接擡弓抽箭,對着岑亦,岑亦卻冷笑道:“不過一個食民脂民膏的纨绔,你憑什麽處置我?”
“若無我岑家世代戍守北境,你元家天下豈能有今日太平!”
他提了一口氣,肺腑刀刮似的生疼,岑亦喝道:“岑夜闌,你連親手殺我都不敢麽!”
元徵臉色沉了沉,弓弦拉滿的剎那,卻聽岑夜闌說:“弓給我。”
元徵怔了下,岑夜闌已經将他手中的弓奪了過去,他搭箭拉弦,面色冷硬,道:“岑亦,身為戍邊大将,你通敵叛國,罪不可赦。”
他聲音冷靜,字字清晰地傳了出去,“為人臣子,你蔑視皇恩,上愧對君王,下有負百姓。”
“其罪——”岑夜闌只覺字字如刀,他唇齒都是血腥氣,“當誅!”
誅字一落,箭已離弦,直朝岑亦而去。
分明離得這樣遠,岑夜闌卻仿佛聽見了箭矢洞穿軀體的沉悶聲響,恍惚間,只覺天地都似乎一點一點碎裂了似的。
延勒眯了眯眼睛,拊掌而笑,道:“好一個大義滅親的岑将軍。”
“岑夜闌,來日方長,這場仗,咱們沒完!”
說罷,延勒便率衆離去,岑亦直接被胡人丢在了地上。
城上所有人都一動不動,透着死一般的寂靜。岑夜闌慢慢放下弓,看着城外孤零零的岑亦,尖銳的痛楚如潮水一般轟然破開閘門,掀着浪頭兜頭罩了下來。
岑夜闌身體晃了晃,手中長弓也落在了地上,還沒等元徵扶住他,岑夜闌已經轉身下了城牆,他越走越快,耳邊嗡嗡的,所有聲音都消失地無影無蹤。
岑夜闌是跑過去的,他跑得急,短短十丈距離,他停在岑亦身邊時,呼吸都變得急促。岑夜闌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将岑亦抱了起來,喃喃道:“大哥,大哥……”
岑亦渾身都是傷,胸口汩汩淌着血,再不複當日半點溫雅儒将的姿态。岑夜闌抱着岑亦,岑亦天生心髒比尋常人偏了幾分,岑夜闌知道,他那一箭看似要命卻不致命,可岑亦身上的傷卻遠比他想的重。
岑亦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好的。
岑夜闌雙手發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來,要回城,卻聽懷中岑亦輕輕吐出一口氣。
岑亦說:“岑夜闌……”
岑夜闌顫了顫,沒有說話。
岑亦聲音微不可聞,“日後,不可将北境交給……交給岑墨,他有,有胡人血統……”
岑夜闌睜大眼睛,“大哥……”
“他母親是細……細作,”岑亦說得艱難又虛渺,他臉上陡然出現幾分恍惚的神情,手也伸了伸,牽得鎖鏈作響,失了眼珠的眼眶卻淌出血淚,“小叔叔——”
話還未落,那只手重重垂了下去。
岑夜闌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