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回京路途遙遠,元徵一行人快馬加鞭出瀚州一路南下。馬是快馬,過驿站而不入,風餐露宿,除了護送的北境軍精銳和孟九,元徵和方靖幾人都有些吃不消。

可元徵臉色難看,一路沉默,其餘人雖大都是纨绔,事關家族存亡,到底也知輕重,無人敢多言。

沒成想,他們離開瀚州的第三天,卻遇到了死士截殺。

那時他們正騎着快馬,官道寬闊,戰馬馳騁而過踏起厚厚的迷塵。陡然,一聲凄厲嘶鳴,開路的将士猛地勒緊缰繩,馬卻已經踩中了地上的鐵蒺藜搖晃着轟然倒了下去。

“保護殿下!”孟九神色冷了下來,他年紀尚輕,不過二十五六,一張臉生得清秀,抹上腰間鞭子的一剎那卻透着股子鋒利的殺氣。

鞭子通體漆黑,手柄處卻嵌了極罕見的翡翠,鞭子長,一甩間飛快地卷住了不知何處飛來直逼元徵的暗箭。

元徵攥緊缰繩,擡頭看去,道旁已出現了數十黑衣死士,無不面覆鐵面具,手中提劍,縱身就朝他沖了過去。

齊銘和北境軍中的精銳反應極快,已經以保護的姿态将元徵護在了身後。

元徵看着那些死士淩厲兇狠的攻勢,無不是好手,個個都奔着要他命來的。空氣中血腥味越發濃郁,元徵越看心頭越沉,這赫然是有人不想他回京,想讓他直接死在路上。

元徵心中陡然升起強烈的不詳,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過這麽強烈的危機感,仿佛刀已懸在脖頸處,直逼生死。恍惚間,元徵仿佛看見無數的毒蛇猛獸在暗中窺伺着,蠢蠢欲動。

所幸孟九本就是孟家千裏挑一養出的影子,又有齊銘所領着的北境精銳,死士沒有讨得好。元徵本想留兩個活口,對方卻直接咬開藏在口中的毒藥,不過須臾,就已經氣絕身亡。

孟九摘下死士的面具,又搜了身,對着元徵搖了搖頭,道:“殿下,他們都是死士,身上沒有任何信物。”

意料之中,元徵陰郁地看着滿地的屍體,說:“先離開這兒。”

“父皇病重,如今最不想我活着回去的就是老五了吧,”他們改了道,臨到黃昏才暫且休整,元徵拿着水囊喝了大口水。

孟九說:“陛下龍體抱恙時,确是定王監國,”他遲疑了一下,“宮中也是程貴妃侍疾,照顧陛下。”

元徵捏緊羊皮水囊,說:“我三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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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九道:“宣王殿下進過幾回宮,後來受了阻,同定王起了争執,結果不慎摔下石階,傷了腿,就一直在府中靜養。”

元徵恨聲道:“元承!”

元珩自小身子差,書讀得最好,弓馬騎射卻平平,他們幾個兄弟都一清二楚。元承向來跋扈,元徵和元珩交好,元承拿元徵沒辦法,明裏暗裏的沒少欺負元珩。

元徵腦中思緒翻騰,他看了眼站着的齊銘,說:“岑夜闌特意讓你們送我回京,他早知道這一路不會太平?”

齊銘咂摸着他的語氣,小心道:“回殿下,殿下身份尊貴,回京路途迢迢,将軍只是以防萬一。”

元徵扯了扯嘴角,說:“他想的倒是周道。”

京中變故元徵知道,身為北境統帥的岑夜闌不會不清楚,元徵想,既然恨他,對他無意,為什麽不幹脆袖手旁觀?

元徵不可控地又想起岑夜闌,心裏泛上幾分酸楚。

即便元徵知道這一路不會太平,卻也沒有想過,不過短短幾日,他們已經又遭遇了三次截殺。

過洛州,南下經蘅陽,自桓水,北境的蕭瑟凄寒一點一點褪去,如同一抹山水畫,畫裏漸漸顯出幾分春意。可春意潑了血,濃郁猩紅,殘酷又冰冷。

大雨如瀑,天上濃雲翻滾,早春的夜雨在陣陣春雷裏聲勢越發駭人。幾遭以命換命的截殺下來,元徵當機立斷,直接分成了幾路,讓人扮成他的模樣四散回京混淆對方視聽。可離京愈近,對方攻勢越發不要命,簡直成了瘋狗,锲而不舍地咬在身後,北境精銳都折了大半,更不要提那些纨绔貴子,或死或生死未蔔。

齊銘罵道:“真他娘的陰魂不散!”

他帶的都是岑夜闌特意挑選的,不但是北境軍中的精銳,更是岑家着意培養出的好苗子。齊銘是岑夜闌的心腹,臨行前,岑夜闌曾親自對他說,此行危機重重,九死一生,讓他一定要護送元徵平安回京。

齊銘不懼死,他只怕有負岑夜闌所托。

“殿下,這麽下去不行,”齊銘一開口,滂沱雨水打在臉上,聲音都是喊出來的,“他們人太多了,從這兒回京還要三天,照這麽下去,根本甩不開!”

元徵驟然勒住身下的戰馬,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眉宇之間透着股子血腥殺戮之後的兇狠。方靖見元徵停下,也猛地攥緊缰繩,可春寒料峭雨水冰涼,他手指已經凍得僵硬,缰繩一下子抓得太緊,險些從馬上甩下去。方靖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回頭看了眼漆黑的來路,又看向元徵,咬了咬牙,說:“阿徵,孟九保護你先走,我和齊銘将他們引開。”

元徵想也不想:“不行!”

方靖急道:“沒別的辦法了,我扮成你去引開他們,孟九護着你,或許還有生機。”

雨水噼裏啪啦,沿着元徵繃緊的下颌滾落,他惡狠狠道:“我說了不行!”

方靖吞下落在唇齒間的雨水,大聲道:“阿徵,你得活着回去,”他看着元徵,眼睛微紅,說:“你不要任性。”

元徵心中一震,用力攥緊掌心缰繩,方靖笑笑,說:“有齊銘他們護着我呢,你就一個孟九,用不着擔心我。”

元徵舌尖發苦,嗓子眼仿佛堵住了,半晌都說不出話。

方靖說:“我打小就是你伴讀,整個京都都知道賢寧郡王府同殿下一條心。你出了事,他日若江山易主,我父王還有整個郡王府只怕都要——”他頓了頓,坐在馬上,擡手對元徵認認真真地行了一禮,道:“請殿下務必好好活着回到京都主持大局。”

元徵僵着身體,目光死死地盯着方靖,他是知道方靖的,方靖雖然是他的伴讀,卻也是賢寧郡王府嫡出的世子。

這人骨子裏貪圖安逸,沒野心,最是膽小怕事。被他父親送來做他的伴讀,卻只想着等元徵哪一天做了太子,皇帝,他承襲爵位,借元徵的勢安安生生做個混吃等死的郡王。

元徵沒有想過,方靖有朝一日會不惜拿命為他搏這一線生機。

方靖說:“殿下,珍重。”

元徵死死地盯着方靖,眼眶發熱,半晌,嘶聲說:“方靖,我等你回京一起喝酒——玉娘親手釀的塞上春。”

方靖愣了愣,旋即笑開,點頭道:“好!”

天空陡然一道紫電撕裂夜幕,轟隆雷聲不絕,雨下得更大了,噼裏啪啦,浩浩蕩蕩,仿佛要将天地都淹沒。

桓水驟雨不歇,北境卻無風無雨,天色陰沉沉的,烏雲覆頂,沉甸甸的,無端多了幾分冷冽的寒冷。

元徵一遇襲,齊銘就将消息傳回了北境,寥寥數語,卻将個中兇險寫得清楚明白。京中如今風起雲湧,元徵此時回京,路上必然險象環生,所以他才着意遣齊銘護送。

這是元徵必須要走的路,他別無選擇。

岑夜闌起身打開窗,看着陰沉的天色,不知怎的,突然生出幾分莫名的心慌,整顆心都懸着。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岑夜闌擡頭看去,是他的親侍,躬身行了禮,說:“将軍,京城傳來消息,陛下……駕崩了。”

岑夜闌神色驟變,親侍低着頭,猶豫了一下,繼續道:“清州去的人遲了,殿下在臨京西山遇襲跌下了懸崖。”

“清州的人找了兩日才尋着殿下,殿下受了重傷,瘋,瘋了……”

岑夜闌恍了恍神,仿佛沒聽清,臉色蒼白,輕聲說:“什麽?”

“什麽叫瘋了?”

親侍小心翼翼地看了岑夜闌一眼,被他的神态駭了一跳,嗫嚅不敢再言。

岑夜闌腦中不斷地回旋着跌下懸崖,重傷,瘋了……無論哪個字眼,岑夜闌都無法将同元徵放在一起。他只覺眼前一陣頭暈目眩,擡手緊緊攥着窗子,陡然間胸口泛上強烈的惡心感,岑夜闌忍了又忍,方才咽下那股不适。

他茫然地想,元徵,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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