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蘇沉昭是奉聖旨給元徵看診,和京中禦醫一起商議診治之策。可一連半月,元徵病症并無任何好轉,他在宮中還犯了一回病。

太皇太後自先帝駕崩後悲恸過度,就一直卧病在床,春日多雨,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後來還昏厥了過去。所幸宮人及時喚了太醫,太皇太後醒了後,就想宣元徵入宮。

衆人都知,元徵回京瘋了之後就不肯入宮,一進宮就發瘋。他将回京城能下床行走之後,皇帝原想接元徵入宮,結果馬車進了宮門,元徵一下馬車望見巍峨宮門就犯了病,瘋瘋癫癫地就要往宮外跑。

那時宮中巡守的禁軍紛紛去攔他,可元徵一身蠻勁,禁軍又不敢傷了他,好不容易捉着元徵的手臂想讓他停下,元徵卻似頭痛欲裂,歇斯底裏地慘叫了起來。其狀之慘烈宮中禁軍宮人有目共睹,無可奈何,皇帝只能讓孟懷雪将元徵帶了回去。

後來元徵就不曾進過宮了。

太皇太後出身孟家,先帝在時,就對元徵頗為寵愛。皇帝子嗣衆多,長在太皇太後膝下的,只有元徵和元珩。

誰都沒想到,元徵在太皇太後宮裏會發瘋症。

事情傳到岑夜闌耳朵裏的時候,岑夜闌手一抖,燒了一半的密信就掉在地上,隐約可見河東,司韶英幾字。

元徵是孟懷雪帶進的太皇太後寝殿,那時皇帝也在,元徵躲在孟懷雪身後。太皇太後年事已高,老來喪子之痛猶在,眼見着疼愛的孫兒成了這般模樣,眼睛都紅了,抖着手要碰元徵。孟懷雪哄了許久,才讓元徵挨着床邊坐下,任那雙蒼老幹瘦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可沒成想,元徵突然就發了瘋,捂着腦袋整個人都在地上慘叫,太皇太後都吓壞了,掙紮着想抓住他,元徵卻似逃一般,慌不擇路地殿中亂跑,将偌大寝殿攪得兵荒馬亂,太皇太後本就虛弱,又生生昏倒了。

岑夜闌揮退了心腹,臉色蒼白,下意識地就想去元徵府中。可他一動,腹中都似隐隐有幾分不适,一手撐着桌才穩住了身體。他竭力平穩着呼吸,擡手輕輕摸了摸小腹,孕期尚短,他穿的是輕薄春衫,還看不出懷孕的跡象。

岑夜闌才發現自己懷孕時,這個孩子仿佛不高興岑夜闌不想要他,鉚足勁兒的折騰岑夜闌,極力宣告着自己的存在。直到岑夜闌啓程返京時,岑夜闌的孕期反應才慢慢小了。

岑夜闌無奈地想,這可真是個小祖宗,同元徵一般,不讓人省心。

可想是這麽想,岑夜闌卻好像能感覺到這個孩子根植于他的血肉當中,正在他的身體裏慢慢成長,這種感覺玄之又玄,就連他所帶來的負擔都變得微不足道,甚至有幾分甘之如饴的意味。

岑夜闌耐着性子在書房中枯坐了半晌,臨近黃昏,蘇沉昭才臉色凝重地回了府。

蘇沉昭手裏拿白巾裹了些藥渣,細細打開,放在岑夜闌面前,皺着眉說:“七殿下的脈象一向平穩,我今日診脈,卻發現他脈象紊亂,有走火入魔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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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夜闌神色微變,說:“怎會如此?”

“我也不解,”蘇沉昭盯着那些藥渣,“這段時間我和宮裏的禦醫都看着殿下,按理來說,不會出現這樣的變故。”

“殿下的藥方我看過,都是尋常的方子,我想不通,殿下怎麽會突然犯病——”

蘇沉昭眉毛擰得緊,接着說:“回府的路上,我請陸照大哥回去給我取了些藥渣。”

陸照和齊銘都是岑夜闌的心腹,齊銘死後,岑夜闌帶着陸照進京。京中局勢詭谲,兇險萬分,岑夜闌索性讓陸照跟着蘇沉昭。

岑夜闌道:“這些藥渣不對嗎?”

“倒也不是說不對,”蘇沉昭道:“禦醫換了一味藥材,藥效相同,本也無妨,只不過……”

他頓了頓,望着岑夜闌,聲音突然輕了,說,“我今日在殿下身上聞到了檀香,不單單是檀香,還有一股極淡的異香……”

岑夜闌心中一寒,直勾勾地盯着蘇沉昭,只見蘇沉昭抓了抓自己的頭發,說,“那香我問了太醫,太醫說太後禮佛,殿中長燃檀香,可我問的根本不是檀香。我想了許久,那香我記得當年和師父前往南疆時曾見過,師父說,自古醫毒不分家,此香能治病,亦是毒香。”

“這香正和禦醫換上的那味藥相沖,能亂人神志。時日久了,當真會使人發瘋的。”

岑夜闌沉默不言,蘇沉昭一貫遲鈍,心中只有醫術,從未想過人心詭谲,陰謀算計,他琢磨明白的剎那間,渾身都冒冷汗。

岑夜闌許久不說話,蘇沉昭慌了神,沒有說起醫理的有條不紊,捉着岑夜闌的衣袖,輕輕喚了聲,“……阿闌。”

岑夜闌沉聲道:“這件事除了你,還有誰發現了?”

蘇沉昭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宮裏的禦醫有沒有發現,藥渣是陸照大哥偷偷拿回來的。”

岑夜闌說:“沉昭,今天的事你只做不知道,明白嗎?”

蘇沉昭茫然道:“那七殿下……怎麽辦?”

岑夜闌靜了須臾,道:“沒事,一切有我。”

“阿徵——”

孟懷雪手裏端着一杯溫水,見元徵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當即扶住他,他腳邊有盆花,花是新搬來的,盆裏亂七八糟,都是元徵吐出的藥。

元徵喝了口水,沒忍住,又吐了出來。

他死死地盯着那盆花,原來的那株花半枯了,他借着發瘋,砸了那盆不知替他喝了多少藥湯的花。

孟懷雪低聲說:“今日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元徵聲音嘶啞,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恍惚道:“我那時突然心悸頭疼得厲害,整個人都失控了,我看不清祖母,只看見父皇,看見許多人……”

“阿徵,你別想了,”孟懷雪當即打斷他,一邊扶着元徵坐在床邊。

元徵沉默了好一會兒,說:“祖母見老了許多。”

孟懷雪嘆了口氣,突然聽元徵說,“溶香坊。”

“什麽?”

元徵攤開自己的掌心,他垂着眼睛,看不清臉上神色,眉宇之間卻籠罩着陰霾,道:“祖母抓着我的手時,在我耳邊說了三個字,溶香坊。”

“阿姐,你派人暗中去溶香坊一趟。”

孟懷雪說:“好,我馬上安排。”

元徵掌心多了道疤,那是他墜落山崖時,死死抓着尖銳的山石留下的,棱角劃破了他的掌心,幾乎切斷了他的掌紋。

為了讓他回京,齊銘死了,方靖命懸一線,孟九重傷,護送他的北境精銳無一生還。

元徵忍不住又想起岑夜闌,閉了閉眼,心中只覺酸楚又悵惘,岑夜闌說恨他,說殺人誅心,深夜卻來看他,還出手相救。

岑夜闌啊。

元徵心口都蔓着一股子酸軟疼痛,想得深了,不知怎的,顱腦中驟然生出劇痛,他按了按眉心,孟懷雪說:“阿徵,又疼了?”

元徵說:“阿姐,便是尋不到成槐,也不能再等了。”

孟懷雪看着元徵,元徵擡起頭,說:“再拖下去,我就會真的變成一個瘋子。”

偌大府邸中的人早就換了一批,藥是禦醫開的,宮人日日看着他,元徵為了掩人耳目,即便是有意識地吐出那些藥,卻還是不可避免地飲下過許多。元徵雖不知那些藥有什麽古怪,可他自回京之後就處處如履薄冰,每過一日,無不是殺機遍布,危機四伏。

孟懷雪遲疑道:“可,二哥說——若沒有遺诏,不但你要背上篡位謀反的罵名,蕭太傅未必肯讓蕭夢生出手相助……”

元徵涼涼地笑了聲,“篡國罵名,便是真的背了又如何?”

孟懷雪道:“皇位本就是你的。”

元徵聞言恍了恍神,他安靜了片刻,說:“蕭太傅雖然古板卻不是傻子,于他而言,大燕江山重于父皇遺诏,他心裏擺了一面鏡子審視着我和元珩誰更适合那個位子。”

禁軍統領蕭夢生是蕭太傅的獨子,元徵年幼時,先帝就曾讓蕭太傅為元徵授業。蕭太傅曾喜愛元徵天資聰穎,可誰知他年歲越長越是纨绔,浪蕩不堪,回回都将老太傅氣得吹胡子瞪眼,甩袖而去,後來還罵他,是扶不上牆的爛泥,自甘堕落的一塊朽木。

元徵說:“無論如何,我都要将元珩從帝位上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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