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國不可一日無君,元珩已死,元徵登基已成定局。

短短數月,帝王之位幾度易主,元徵登基儀式一切從簡,沒有大操大辦。

岑夜闌原是功臣,卻直接告了假,就連元徵登基都不曾出面。他想起元徵那日的神情,少年質問猶在耳畔,忍不住嘆了聲,心中酸軟又有幾分悵然。

元徵到底太年輕了。

岑夜闌想,他已是帝王,又豈能事事由心?

一聲驚雷過後,雨猝不及防地就下了起來,岑夜闌穿着輕薄的春衫,臨窗看着院裏的芭蕉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夏雨打得七零八落。雨水沿着翠綠的芭蕉葉流淌而下,連成綿密一線,滴答作響。

突然,門外有下人道:“将軍,孟大人來訪。”

岑夜闌回過神,說:“請。”

孟昙身上還穿着朝服,許是剛下了朝,孟九在他身後擎着傘,主仆二人轉過拱門,踏着小徑涉雨而來。

孟昙撣了撣衣袍,說:“這雨下得真湊巧,剛到岑将軍府門口就下了。不曾遞拜帖就上門叨擾,将軍莫怪。”

岑夜闌莞爾道:“豈會,請。”

二人落了座,岑夜闌已着人泡了熱茶,茶香袅袅。

孟昙說:“阿闌身子感覺如何?”

岑夜闌端着茶杯的手一頓,想起面前這人的身份,元徵的親舅舅,頓時就幾分不自在,說:“多謝挂懷,已經大好了。”

“那便好,”孟昙道,“那日你受傷,阿徵可吓壞了,自先帝……”他頓了頓,似嘆似憐惜地說,“阿徵變了許多,那日看着他那模樣,反讓我又見着了過去的影子。”

孟昙一把嗓音溫潤,不疾不徐,岑夜闌卻越聽心中越是古怪,掩飾性地喝了杯茶水,僵硬地轉了話題,“聽聞陛下近日要處置元珩一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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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昙看着岑夜闌,道:“今日早朝就是議的此事。”

岑夜闌聽出他話裏的幾分躊躇,擡起眼睛看着孟昙,就聽孟昙道:“陛下要将元珩一黨主犯悉數處以死刑。”

岑夜闌一怔,太廟之亂一起,皇後不知從何處得的消息,受了驚,當場就見了紅,被宮人送回宮中,幾經磨難生了個小皇子。

如今母子二人已被軟禁在宮中。

孟昙說:“元珩一案本就牽連甚廣,陛下已着大理寺少卿李安郁徹查元珩餘孽,另将趙家,林家,滿門抄斬。”

岑夜闌皺緊眉,道:“李安郁——”

孟昙苦笑道:“阿闌想必也知道此人,李安郁最是剛正不阿,經他一查,滿朝必将人心惶惶,動蕩不安。”

岑夜闌說:“正當多事之秋,如此大動幹戈……”他看着孟昙,道,“孟大人為何不勸一勸陛下?”

孟昙嘆了聲,說:“阿徵如今性子偏執了許多,戾氣重,我的話他聽不進去。”

岑夜闌垂下眼睛,淡淡道:“孟大人是陛下的親舅舅,你的話陛下都聽不進去,你同我說又有何用?”

孟昙淺淺一笑,道:“明人不說暗話,阿闌又何必裝糊塗?阿徵是我自小看到大的,我對他十分了解……”

“孟大人,”岑夜闌語氣陡然轉冷,面色冷淡,“陛下年少不懂事,孟相也不知輕重麽?”

他這話說得毫不客氣,孟昙微愣,目光微沉,二人對視片刻,誰都沒有閃躲退避。

岑夜闌道:“當日你我結盟時,孟大人曾應我兩件事。”

“自然,将軍當日只說了一件事,就是他日若有心人舊事重提,将岑家自岑亦一事中摘出,”孟昙說,“孟某在一日,岑家在一日。”

岑夜闌神色稍霁,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要離開京城。”

孟昙恍然,以元徵對岑夜闌的執念,必定不會放岑夜闌離開。他沉吟片刻,看着大燕這位戰無不勝的大将軍,岑夜闌何其骁勇,如今竟要用這種方式躲着元徵,一時間,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同情元徵。

孟昙眼裏露出幾分玩味,微笑道:“岑将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啊。”

岑夜闌面無表情,漠然道:“那就看孟相了。”

孟昙見他毫無轉圜的餘地,嘆氣道:“阿徵約莫要恨我了。”

岑夜闌說:“多謝。”

夏雨來得疾,去得也快,屋外雨勢漸小,不多時,孟昙和岑夜闌一道朝外走去。

小徑碎石被沖刷得剔透幹淨,風一過,隐約能聽見草木抖落雨滴的聲音。孟昙突然說:“岑将軍,你可知阿徵的母親為何會入宮為後?”

岑夜闌擡起眼睛看着孟昙。

“我阿姐娴靜聰穎,深得父親喜愛,父親原本只想讓她覓個尋常良人,安穩度日。沒成想,先帝和我阿姐青梅竹馬,早已暗生情愫,兩情相悅。阿姐不顧父親反對,執意嫁給了先帝。”孟昙語氣緩慢,說,“父親心中雖有不舍,卻也無可奈何。阿姐入宮之後,看似恩寵無雙,一生過得卻不痛快,落得個郁郁而終。可到臨終,阿姐也不曾悔過。”

“她說她這一生,走的皆是她自己選的路,不曾違過半分心,她很快活。”

二人行至門邊,岑夜闌若有所覺,看着孟昙,只聽孟昙道:“人生百載,如白駒過隙,若不能随心而活,只能委曲求全,同草木蟲獸何亦?”

岑夜闌腳步頓了頓,擡腿邁過将軍府高高的門檻,道:“世事紛雜,豈能事事由心由人?”

孟昙眉梢一挑,他一貫溫雅,如今眉宇之間竟有幾分張狂鋒芒,道:“為何不能由我,不試試又怎知不能由我?”

不知怎的,岑夜闌竟在他身上看到了元徵的影子,他心頭緊了緊,道:“要是錯了呢?”

孟昙笑道:“錯便錯罷。”

“何況孰對孰錯,誰人能判?焉知錯不是對?”

岑夜闌看着他遠去的身影,恍了恍神,他想,不一樣,他這一生,都不能行差踏錯半步,他有他要走的路。

岑夜闌主意已定,卻輾轉數夜難眠,離開京城那一日是個陰雨連綿的天氣。

趙一青帶着靖北軍早已出了京城,岑夜闌坐在馬車上,車馬聲辚辚,雨水叮咚,慢慢碾過京城廣闊的長街。

有孟昙的令牌,他們悄無聲息地出了京城。

岑夜闌閉着眼睛靠着車廂,馬車內安安靜靜的,蘇沉昭卻有些坐立難安,小聲問岑夜闌:“阿闌,我們當真要這麽離開京城?”

岑夜闌沒睜眼,只嗯了聲,掌心卻不着痕跡地壓了壓小腹。元徵将登基,瑣事纏身,一旦他得了閑,只怕他再想離開就難了。

何況,日子一日一日過,時間一長,他的肚子根本瞞不住。

蘇沉昭說:“七殿下……陛下會生氣吧?”

“讓他氣吧,”離開了京,岑夜闌意興闌珊,整個人都像提不起勁。

蘇沉昭看着岑夜闌,咕哝道:“可他不是很喜歡你嗎?”

岑夜闌睜開眼,道:“喜歡?元徵正當年輕,正是貪新鮮的時候,能喜歡多久?他若是尋常人,我娶他便是,可他是帝王——”

“他是帝王。”

蘇沉昭沉默了下來,岑夜闌也不再說話。

突然,車馬驟停,岑夜闌心頭狠狠一跳,就聽馬車外一陣馬蹄聲疾馳而近。

馬車外,有人叫了聲,“岑将軍”,是蕭夢生的聲音。

岑夜闌看着緊閉的馬車門,長長地嘆了一聲,車門打開,蕭夢生身後是禁軍,已将馬車圍了起來。

蕭夢生坐在馬上,微微傾過身,道:“岑将軍,蕭某是奉旨來請岑将軍回京的,還望岑将軍不要讓蕭某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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