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雨聲疾,雨水噼裏啪啦敲打着傘面,聲勢駭人,仿佛要将傘都掀了去。

寝殿殿門倏然打開了,慢慢漏出一線光,元徵眼也不眨地望着立在門邊的岑夜闌。他背着光,身形修長瘦削,夜風斜雨籠罩着偌大天地,陡然一記紫電撕裂蒼穹,轟隆隆的雷聲在濃黑雲層翻滾,聲勢漸近。

不過片刻,岑夜闌微微側開身,讓出一條路。

元徵心髒不争氣地蹿快了好幾拍,尚未反應過來,腳下已涉水而去。檐下是濕的,雨水沿着石階不住地流淌,元徵擡腿邁上了石階,直勾勾地盯着岑夜闌,目光灼熱又露骨,岑夜闌不自在地退了一步,淡淡道:“這樣大的雨,在外頭淋着作甚?”

元徵說:“批折子批晚了,睡不着,就想來瞧瞧你。”

岑夜闌看了他一眼,元徵在外頭不知站了許久,衣發俱濕,一雙眼睛卻亮晶晶的,像是忘了二人的口角不愉。

岑夜闌輕嘆了聲,說:“都是一國之君了,還這樣胡鬧。”

元徵不說話,只看着岑夜闌笑。岑夜闌被他那麽看着,也說不出話了,殿裏陡然間變得安靜了,只有外頭風雨聲簌簌作響。

元徵伸手碰了碰岑夜闌的臉頰,他的手是涼的,還帶着水汽,元徵一觸又收回手,說:“怎麽這麽晚還沒有睡?”

岑夜闌一言不發,目光卻落在他落了雨水的肩頭,輕聲道:“衣服濕了,去換了吧。”

他說得太自然,元徵一怔,有幾分受寵若驚,哎了聲,看着岑夜闌卻舍不得動。岑夜闌穿着白色裏衣,不似平時一絲不茍,露出兩截白皙鎖骨,散着發,透着股子慵懶沉靜的漂亮。岑夜闌受不住他這樣的眼神,掌心發了汗,心想,當真是魔怔了。

可看元徵孑然立在雨下,不知怎的,自持和冷靜都靠了邊,等他回過神時,二人已在門邊四目相對。

突然,殿外響起了成槐的聲音,他是宮裏長大的,話不多卻知進退,送了溫水和幹淨的衣裳進來又退了出去。

殿裏只留了他們二人。

岑夜闌心不在焉地摸了卷早已看過的兵書随手翻閱,那廂元徵終于挪開了目光,不多時,岑夜闌就聽見了窸窣的換衣聲,水聲,他松了口氣,卻莫名的心裏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好像在等着什麽。

卷上的字一個也未入眼,他和着元徵淨手的聲音,翻過了一頁。

“阿闌,”元徵叫了一聲,話說得不緊不慢,聲音也難得的徐緩,“這些時日你便好好留在京都吧。”

岑夜闌怔了怔,擡起眼睛看了過去,元徵低着頭,沒有看他。

元徵說:“你別緊張,我不是不讓你回去,只不過你如今——”他頓了頓,接着道,“懷有身孕,不宜颠簸跋涉,而且天氣漸熱,月份一大就遮掩不住了,不如好好在京裏養着,等到孩子——”

“等到孩子出生。”

元徵盯着水中自己的手指,說:“到時你是想留在京城,還是回北境,我都不攔你。”

岑夜闌怔怔地看着元徵,元徵極輕地笑了聲,說:“延勒和舒丹已死,北境諸部盟約瓦解,各部落損失慘重,當中又以胡人王庭為最。諸部本就人心不齊,如此天賜良機,又怎會甘居人下?胡人必定亂成一團。”

“其實你心裏也很清楚吧,胡人如今自顧不暇,短時間內根本無力出兵,”元徵說,“阿闌,你回北境,是為了躲我。”

元徵垂眼笑了笑,他擡頭看着岑夜闌,輕聲說:“阿闌,你不用躲我,這輩子都不用。”

岑夜闌有些不知所措,“……元徵。”

元徵慢慢朝岑夜闌走去,二人靠得近了,元徵在岑夜闌面前蹲了下來,看着他,說:“我知你放不下北境,終有一日,你會率我大燕将士踏平王庭以除這百年之患,我攔不住你,也不想攔了。他日你出征,我親自為你送行,如何?”

岑夜闌捏緊虛虛搭在腿上的書卷,愣愣地看着元徵,“為……為什麽?”

元徵微微一笑,坦誠道:“我舍不下你。”

“這些時日我一直在想,不如遂了你的意,放你自由,”元徵說,“可我舍不得,舍不下你,更舍不得折斷你的羽翼,将你困在這宮裏。”

話不知在心裏磋磨了多久,說出口卻比想象之中容易得多,元徵輕輕吐出口氣,擡頭看着岑夜闌,輕聲說:“阿闌,我成全你,你也成全我,成全自己,好不好?”

岑夜闌呆了呆,好半晌才緩過神,眼眶竟泛起了一陣熱意,他啞聲說,“元徵……你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元徵笑了,捉着岑夜闌的手指湊唇邊親了親,“這哪能叫委屈,不能同你在一起才叫委屈。”

岑夜闌指尖抖了抖,愈發無措,喃喃道:“你是帝王……”

“高處不勝寒,誰都說帝王尊貴,可帝王最可憐,”元徵搓了搓他的指頭,哼笑道,“好阿闌,我已做了這個可憐的帝王,你總不能讓我變成連傾慕之人,孩子,都失去的可憐蟲吧?若真是如此,那這帝王,不做也罷。”

他說得好可憐,又透着孩子氣的任性,岑夜闌不知說什麽,元徵撓了撓他的掌心,讓他瞧着自己,才認真道:“阿闌,你是知道我的,我不願做這天下之主。”

“我想要的,只有你。”

“我已經想好了,我是做不了世人眼中的賢君聖君的,他們要說便說,由得他們去,說個三五年,八九年,自個兒都煩了。”

好像千難萬難的事,到了元徵眼裏,都成了微不足道的事,他說,“我不求青史留名,更不懼世人口誅筆伐,我只要你。”

岑夜闌完全被他這些話驚住了,腦子裏嗡嗡作響,仿佛海浪翻湧,可在這驚駭之中,卻仿佛窺見了另一條路,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他看着元徵,手中不自覺用力攥緊元徵的手也全然不知。

元徵說:“阿闌,我知你心中種種顧慮——”

“世事縱有不如人意,不試怎知不能扭轉乾坤?阿闌,人生長不過百載,短則數十年,何必為了那些旁人畫地為牢,自苦一生?”

岑夜闌看着元徵,沉默了許久,說:“……你可曾想過後果?”

元徵哼笑道:“想了。”

岑夜闌啞然,元徵又說:“其實我也有私心。”

“阿闌心懷大志,要做名将,他日史官落筆,想必是贊譽有加。明君配名将,只有你在我身邊,我才想做明君。”

元徵頓了頓,看着岑夜闌泛紅的眼睛,湊近了,吻他眼下的小痣,低聲說,“阿闌,你就當可憐可憐天下百姓,以身飼虎,全了我這一腔癡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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