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蘇沉昭進了宮,提心吊膽地跟在成槐身後。

元徵的召見來得突然,自他們被截回京,岑夜闌就直接進了宮,一字也未傳回将軍府。蘇沉昭坐立難安,甚至愣頭青似的,想着只身闖宮門,是李景綽将他攔了下來。

李景綽說:“你放心吧,咱們這位新陛下不會把将軍怎麽着的。”

蘇沉昭皺着眉毛,一臉糾結,說:“唉,你不明白。”

他是知道元徵病症的,對二人之間的糾葛也有猜測,當日岑夜闌為斷了這段孽緣,話說得毫不留情。若是元徵發了瘋,記恨岑夜闌,只怕不肯輕易放過他。何況今時不同往日,岑夜闌肚子裏還揣了一個,蘇沉昭再是遲鈍,也難以想象一旦元徵知道岑夜闌懷孕會掀起怎麽樣的驚濤駭浪。

李景綽挑了挑眉,逗貓兒一般捏了捏蘇沉昭的後頸,道:“那蘇神醫慢慢說,李某洗耳恭聽,聽了就明白了。”

蘇沉昭看了他一會兒,搖搖頭,更苦惱了,咕哝道:“不能說。”

李景綽湊近了,笑盈盈道:“為什麽不能說?”

蘇沉昭想了想,看着李景綽湊近的俊美面容,吓了一跳,擡手将他臉推開,小聲道:“不能說就是不能說,你不要再問了嘛。”

他聲音小,手指也是涼的,撓得李景綽心猿意馬,他笑了聲,捉着蘇沉昭手指頭蹭了蹭,才道:“好好好不問,你信我,将軍當真不會有事,他若有事,我第一個帶着你沖進皇宮劫人,如何?”

蘇沉昭擡起眼睛,道:“真的?”

李景綽笑道:“當真。”過了片刻,他又嘆道:“要是我出了事,小神醫可會這般擔憂我?”

蘇沉昭困惑地眨了眨眼睛,道:“你會出什麽事?”

他嘟嘟囔囔的,說:“怎麽還有人盼着自己不好的。”

李景綽噎了噎,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成槐話少,二人一前一後地走着,天色陰,沉沉地盤踞在穹頂。蘇沉昭心裏不踏實,忍不住問成槐,“小公公,将軍……将軍可還好?”

成槐說:“将軍一切都好。”

蘇沉昭心下稍安,又道:“那你可知,陛下召見我是為何?”

成槐淡淡道:“回蘇公子,聖意難測,奴才也不知情。”

蘇沉昭碰了個軟釘子,噢了聲,盯着腳下一塊又一塊鋪就的方磚,心裏越發忐忑。他想,難道元徵知道岑夜闌懷孕了?這可怎麽好?

當真是越想越愁。

不多時,禦書房近在眼前,蘇沉昭在殿門外站了好一會兒,眼見着成槐都瞧着他了,才慢騰騰地挪着步子朝裏間走去。

一進去,就見元徵坐在龍椅上,少年帝王着的是玄色龍袍,棱角分明的一張臉,眉宇攢着股子陰郁,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蘇沉昭心裏咯噔了一下,沒來由的發慌,連當日元徵踢在他胸口的早就痊愈的舊傷都隐隐作痛。

蘇沉昭穩了穩心神,伏身行了個禮,道:“蘇沉昭拜見陛下。”

元徵一言不發,眼神卻沉甸甸的,如有實質,直勾勾地盯着蘇沉昭。

蘇沉昭後背都發涼,心裏越發忐忑,心想這位殿下真真不好相處,可當真是為難阿闌了。

過了許久,蘇沉昭才聽元徵不鹹不淡地說:“蘇沉昭,你好大的膽子。”

蘇沉昭哆嗦了一下,手指蜷着往袖子裏伸,試圖裝傻,“陛……陛下說什麽,沉昭不,不明白。”

元徵冷笑一聲,“不明白?”

他說:“蘇沉昭,你當真不明白?”

蘇沉昭小心翼翼地擡起頭,和元徵的目光對了個正着,心顫了顫,不知哪裏來的膽子,竟梗着脖子就問元徵,“陛下,阿闌呢?”

元徵居高臨下,冷漠地看着他。

偌大的禦書房,二人一坐一跪,壓迫力十足,蘇沉昭看着元徵的臉色,有些發慌,說:“阿闌怎樣了?”

“……你不能欺負阿闌,他要是出了事,你一輩子都要後悔的。”

元徵說:“朕後悔什麽?”

“他肚子裏有孩子——”一句話脫口而出,蘇沉昭猛地閉緊嘴巴,看着元徵越發難看的神色,小聲道,“總之你不能欺負阿闌。”

元徵沉默地看着蘇沉昭,盡管他已經知道岑夜闌懷有身孕,可這話再聽一遍,仍有被狠狠擊中的暈眩感,心髒酥酥麻麻的,卻夾雜着幾分酸楚和不容忽視的痛意。

許久,元徵吐出一口氣,輕聲說:“我喜歡他都來不及。”

他聲音裏透着股子悵然,蘇沉昭愣了愣,似懂非懂地望着元徵。

當日,元徵和蘇沉昭在禦書房中談了許久,多是元徵問,蘇沉昭說,所問之事無不和岑夜闌有關。

元徵問得細,仿佛要從蘇沉昭口中,将這缺失的數月一一拼湊完整。

岑夜闌這人對自己一向心狠,元徵不敢想,他是懷着怎樣的心思最終決定留下這個孩子,甚至想着,同他撇幹淨,一輩子瞞着他。

不堪想,越想越是摧心肝。

臨了,二人都沉默了下來,蘇沉昭看着元徵,小聲說:“陛下,您打算和阿闌……怎麽辦?”

元徵沒有說話。

蘇沉昭自顧自地道:“您是皇帝,将來會有皇後,後妃——”

元徵打斷蘇沉昭,“沒有,”他看着蘇沉昭,臉上沒什麽表情,重複道:“沒有,不會有,我只要岑夜闌。”

蘇沉昭睜大眼睛,喃喃道:“可你是皇帝,阿闌是大将軍,是北境的統帥,這樣要怎麽好?”

元徵淡淡道:“沒什麽好不好。”

蘇沉昭啞然,道:“阿闌呢?”

元徵神色微變,沉默須臾,道:“京中将領諸多……”他話已說出口,心裏卻再明白不過,岑夜闌根本舍不下北境,更決計不肯安居京畿。

蘇沉昭輕聲說:“阿闌不會願意的。當年岑老将軍去了之後,阿闌就在岑将軍的墓旁挖了座墳茔,那是他給自己挖的。”

元徵一愣,怔怔地看着蘇沉昭。

“他對自己最是嚴苛,”蘇沉昭認真地說,“這麽多年,我只見阿闌沖動任性過一回,就是留下這個孩子。阿闌是真心想留下這個孩子的。陛下,你若當真喜歡阿闌,還望好好待他,不要忘了今日之言。”

元徵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擡手對蘇沉昭竟行了一禮,蘇沉昭吓了一跳,就聽元徵說,“蘇先生……”

“多謝。”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夜風叩窗,隐約能聽見樹搖葉落的聲音。

已是三更天,岑夜闌卻毫無睡意,自那日已過去了兩天,岑夜闌沒有再見過元徵。他腦海中浮現元徵通紅的眼眶,一聲聲質問言猶在耳,仿佛當真是傷心極了。

岑夜闌睜開眼,望着明黃的帷幔發呆,元徵說,我就這般不值得你相信依托麽?

元徵不值得麽?岑夜闌想,其實不是元徵值不值得,而是他從未想過會和元徵有逾越君臣之外的關系。

元徵是君,他是臣,無可更改。

元徵正當年輕,又是帝王,一生所見姹紫嫣紅何其多,不過一時迷了心,晃了眼,又豈能當真?

他喜歡元徵麽,自然是喜歡的,那樣的一個人,捧着滿腔滾燙的心意殷殷地送他眼前,怎麽會不喜歡?何況他是男人,是北境統帥,種種鴻溝如天塹,又哪裏是元徵一句喜歡便可輕易移山填海的?

岑夜闌苦笑一聲,沒想到,他半生殺伐果斷,臨了卻患得患失,左右躊躇。

岑夜闌又想起元徵撫摸他肚子的模樣,驚喜是真的,高興根本遮掩不住,純粹赤誠得讓人心頭發軟。岑夜闌忍不住伸手貼着元徵撫過的地方,恍惚間,皮肉都燙了。

夜雨滂沱,一聲一聲,攪得人心越發亂,岑夜闌嘆息了一聲,直接坐起了身。

殿裏一扇窗未關嚴實,岑夜闌看着踅摸而入的雨水,殿裏嵌了明珠,散着柔和的光暈,照得地上水跡漾漾地透着光。他看了好一會兒,索性擡腿就朝窗邊走去。

窗外大雨嘩啦啦地下着,倏然間一記紫電劃破雨幕,岑夜闌目光無意間一掃,頓時就怔住了。岑夜闌胸腔裏一顆心髒劇烈地跳了跳,猛地推開窗,就見元徵站在殿外,打着傘,身影颀長,不遠不近地仰頭看着他。

轟隆一聲驚雷炸響,剎那間仿佛風雨聲都倏然遠去,浩瀚天地,只有少年帝王執着挺拔的身影越發清晰,深深地镌刻在岑夜闌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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