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布陣 攪風弄雲,以除暗釘
明珠與她隔窗說笑,見她皓白的牙根兒在陰沉的烏雲底下裸出來,使她猛一下憶起宋知濯先前說的話兒,要同青蓮多走動走動……
只是她慣不會同這些好鼻子好眼兒生了七竅玲珑的心的人親近相交,要說走動,實在沒有別的法子,只将幾個軟指朝裏頭招招,“來,青蓮姐姐進來坐,讓她們去收拾就成了,外頭風大,我們在外間兒說話,我正有事兒想請教你呢。”
兩人各轉一方,于外間相會,只見明珠連炭爐子也搬了出去,上頭墩一個镏金銅壺,她招呼青蓮落座,自己則鼓着腮幫子沖爐子吹氣,沒一會兒那幾枚銀骨炭便黃橙橙亮起來,“我烹點兒茶,平時姐姐進來是我失禮,連茶也沒讓姐姐喝一盞。”
“嗨,你跟我客氣什麽?”青蓮招手叫她在榻上另一側坐下,斜斜壓過身子在小案幾上,那上頭有本攤開的書,她只用鵝黃綠壓邊的袖子一拂,随意拂至一邊兒,“我一眼見你就喜歡,說句犯上的話,瞧你不像太太奶奶,倒像是我妹子。我說話直,你別惱,我從前有個妹子,跟你一般大,兩個眼睛和你一模一樣!也是成日家眨巴眨巴看着伶俐,實則憨傻,半點心眼兒俱無只顧傻玩兒!”
她只顧自己鳳眼單瞧,卻不知人心隔着肚皮,哪裏一雙眼睛就能将裏子看透的?明珠心內慚愧,恰時銅壺裏的水“噗嗤”滾了出來,溢到底下炭裏,滾出濃煙。她一面煎茶,一面閑話兒,“那姐姐的妹子呢?也曾在這府裏不,還是單在外頭?”
此話一出,瞬息不聞動靜,她疑惑着望過去,唯見青蓮臉上的笑意消弭,只餘鳳眼下寥落之相,那對直肩轟然坍塌下去,仿佛能見其身後殘垣的磚瓦碎礫,“她死了,兩年前的事兒。”
不妨觸及傷情,明珠暗惱,讪讪笑着将那鬥綠盞呈到她案邊,收手時,驀然瞥見被她拂到一旁的書上零星幾個字:染于傷處,羅預可潰,命隕其身。
這幾個字就像一根刺冷不丁紮進明珠眼裏,轟然一聲,外頭有道閃電在暗沉沉的天裏劃破,這閃電似乎将她榆木腦袋劈開,她恍然就悟了宋知濯為何要叫她與青蓮多走動,或許其中有何隐情,他要用一用青蓮……
如此,她便于側坐下,将一抹孔雀藍參銀線的绉紗盈袖閑閑擱在案上,一面輕敲案桌,一面嘆惋,“怎的年紀輕輕的就去了?難道是生了什麽病不成?姐姐千萬節哀,保重自身才是,你若是不嫌我,便認了我這個妹妹去,我也拿你當親姐姐一樣孝敬。”
青蓮一雙眼睛只落在她臉上,半點不偏,眼中飽含一種失而複得的悵然,緩緩一笑,“她去井邊打水,不留神墜下去,等被人撈上來時早就透涼了……嗨,說這些不高興的事兒做什麽?你是大奶奶,我原當不得,可說到底,你在這府裏終究身份低微,也沒人拿你正經當大奶奶看。我也就不顧犯上了,也不拿你當大奶奶敬,只拿你當妹妹照看!你在這院兒裏若有什麽不如意的就來同我說,橫豎嬌容這一病倒,我也說能上兩句話兒。”
看似情真意切一籮筐話,也叫明珠難辨真假,這裏的人都生了十二個心眼兒,她倒也要多留着個心眼兒。萬人都道人心難測,她的赤誠之心有一半都敬獻給了菩薩,剩一半,系在了那可憐兮兮的假癱子身上,倒叫她騰不出空餘了,只也朝青蓮坦然一笑,可掬模樣,“姐姐不嫌棄我就成,從此我早晚念佛,也替姐姐求上一求,只求姐姐多福多壽,将來得嫁一位如意郎君!”
她皮眨一只眼,故作逗趣,惹得青蓮抽出帕子打她,她趁勢假意一躲,便“不慎”将一盞茶水倒灑在案,“嗳!我不是有心的!”先是扶起一鬥盞,再抽出自己的帕子在桌上沾水,繞一通,才往那書上去,“這書也弄濕了,不知道字跡會不會糊了?”
青蓮方才望過去,“糊不了,又不是才下的墨……”
那字裏行間看來,原是本講藥理的書,此頁上所著,五鳳草乳汁觸及人身、染于傷處、羅預可潰,命隕其身,輕輕松松一條性命就活不成了。
外頭猝然一陣雷聲,緊接有雨點急促又狠毒地砸下來,砸碎了明珠心裏雕刻的莊嚴寶相,一座座菩薩在雨裏溶解,垮成爛泥,疊疊往下掉,最終與地上的黃土融為一體。
此刻,她凝望正在細看書頁的青蓮,隔岸注視她泥足進腥臭暗沼,将半身所學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俱抛腦後。她知道,這雨一定也劈頭蓋臉砸到了青蓮身上,雖不懂裏頭的前因,但經她推波助瀾,後果一定能如宋知濯所料。待她看得仔細後,明珠方湊過腦袋去,也朝那書上看,“怎麽樣?字跡沒糊吧?這裏的一針一線都是精貴,這書也不知是什麽珍本,若叫我弄花了可就是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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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糊,”青蓮回神擡首,怔忪片刻,方拉長鳳眼朝她笑起來,“即便是真糊了誰還會怪你不曾?嗳,瞧坐了這半晌,想必小丫頭們也收拾完了,我先回去用晚飯,你也該燒飯去了不是?”
“可不是!我倒忘了,裏頭那個想必已餓得呱呱叫喚了,虧得他不會說話兒,不然還不知怎麽罵我呢。姐姐在這裏撐把傘去,留神別濕了鞋襪。”
“你別光囑咐我,自己也當心些!”
嗔她一眼後,青蓮撿了把傘走入暴雨中,那雨打在傘布上,噼裏啪啦似乎驟起一段前塵恩怨,落進她的心裏,又似兩年前的井水寒噤噤的侵骨。
烏雲壓在這方小院兒頂上一丈,那雨大得似一片珠簾竹箔,穿透過去便是明珠倚在門邊的模糊身影。她送走青蓮,又聆聽一會子珍珠落盤,方曼步進去。
怎料一拐進去,便聽見宋知濯含笑問罪,“我何時罵過你了?你就在外人面前這麽編排我來着,不是說出家人不打诳語嗎?”
斜過去,見他還坐在窗戶底下半尺遠,方才忘了關檻窗,雨滴早已濺了一地,連帶他也濕了半身,明珠頓時自責起來,一面趕去推他,一面咋舌,“我的老天爺,瞧這一身雨水!我是忘了,你卻未免也太謹慎了些,我們在外頭說話兒又看不見,你怎麽也不自己挪挪位置?”
“我當你能想起我來呢,”宋知濯從椅上下來,跨着步子要往床上去,“誰知你一說起話兒來,是父母也忘了,丈夫也忘了,哪裏還惦記得起這些雜事?”
他自幽幽嘆嘆,說話兒就要一屁股往床上坐下去,明珠眼急手快,忙跑上去扯他一把,“你這是往哪兒坐呢!晚上還睡不睡了?先換了衣裳去,我昨兒才新換的被褥。”
她撅着嘴抱怨,腮幫子些微臌脹,那唇上的顏色鮮活如山楂,看得宋知濯兩腮似有唾液淌出,他暗自咽下,從櫃子裏取了兩件衣裳來換。看她這會兒倒是謹遵禮教起來,盤腿坐在被褥間,留一抹藍幽幽的背影。
那影上的烏黑長發像孔雀綻開的尾巴,宋知濯在床下脫了衣裳,就此不想再穿上,只想爬上這方暖洋洋的天地,将這只藍孔雀撲到在側,一同陷入軟綿綿暖洋洋的雲端裏。
自然了,明珠不知他這些臆想,挺着小腰望向帳壁上幾枚香袋兒,與他碎語,“那案幾上的書是你故意放的吧?你是不是拿我當槍使?你也明白聽見了,我穩穩妥妥給你打着輔翼佐助。但你得跟我說清楚,為何要給青蓮設下這陣?她能做什麽?你又是要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