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吃醋 宋知濯你不是人!
朗月星疏,夜鎖重樓,有風自四扇檻窗徐徐吹進來,金桂投影,随被這惬意晚風撩動的燭火偏動。
四面牆角立着一丈高的镏金鶴形銅燭臺,于頭頂和雙翼上各有三燭鼎燒,照得屋裏亮亮堂堂。只因蠟炬昏庸,光似過了一層紗的陽光,并不刺眼,卻使人心和暖。
站着的宋知濯眺望寶幄橫香的床上,那小尼姑還在擡手扇風,軟疊疊的也不知是否真能納涼?但她的指尖仿佛有一絲紅線蜿蜒出來,被他攥住,最終纏繞在自己心上,系了個死結。
橫望南牆長案上,香冷玉爐,他探着腰朝她走過去,語中似有求和之意,“香都熄了,你還不念經啊?”
“不念。”擡眼瞧見他,明珠立時便轉着一把纖腰避開些許,語氣如這晚風,帶着沁人心脾的涼意。
“怎麽今兒就不念了?”宋知濯暗暗笑了,掀了衣擺搭着床沿邊坐下,中間隔着方寸距離,不近不遠,還能嗅見她發間的皂角清香,“你打進來了是日日都要做晚課的,怎麽獨獨今兒不念了?想必是我哪裏得罪了你,你跟我使性子呢?你說出來,若有什麽不到之處我改便是。”
他如此做小伏低,明珠又惱又愧,她也究竟不知是哪裏來的邪火,只是聽見他說起那句“兩小無猜”,心裏就翻江倒海起來,又想他說得原沒錯兒,終其緣由,想不出個結果,只還是不高興,淡淡回他一句,“沒有!”
那鵝黃衣裳裹着單薄雙肩,因熱,被她斜扯開一些,領子不那麽周正,反而可見頸上顏色,宋知濯在後頭瞧見,有些心癢,卻不敢妄動,只扯一扯她的軟袖,“你瞧我有什麽都跟你說,你怎麽反倒瞞起我來?若不是我惹你不高興,那就是二奶奶惹你不高興了?她那人向來端莊有禮,未必是哪句話不小心說錯了?你告訴我,改明兒我說她!”
字字句句,驟如一番風,一番涼,什麽叫“改明兒說她”?又是“向來端莊有禮”?倒顯得他兩個比旁人都要親昵些……
明珠心裏翻江倒海的酸楚頓時攢眉千度,背着他,忍了又忍,“她并沒有惹我生氣,你也沒有惹我生氣,你也不必管我有沒有生氣。橫豎我一定記下了,下回她來我就躲出去,若我忘了,你使個眼色提醒我就是。”
“什麽生氣不生氣的,你都給我繞糊塗了。”宋知濯倏然笑起來,原想逗逗她使她開開竅,驀然聽她話裏有悲,又軟下心來,掰過她軟軟雙肩,逼她回首過來,“我實話告訴你,我與她是從小有婚約沒錯兒,可那是我母親定下的,婚姻大事我不好違抗,平時見了她也只以禮相待,實在半點非分之想都沒有!如今她嫁給老二,我心裏是沒什麽,她心裏放不下那可與我無礙,我不過是行為不便不好打發她去,你若是不喜歡,下回她來你趕她出去就是。”
一時間風撤雨退,明珠擡起頭瞅他一眼,見他眼裏頭燭火攢動,映着自己的影子,一切似乎虛無缥缈,又有一絲真真切切。她難辨真假,卻想不通他何苦要在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兒上騙自己,只是心裏聽了這話開闊起來,她便随了心,只嘴上還硬挺着,“她是正兒八經的千金小姐,我怎麽能趕她?算了吧,我還是應付着吧。”言罷,她別過眼去看窗外夜色,嗫喏道:“那照你這樣說,我倒不必給你們騰位置了?下回她來,我也不用讓出去了?”
暖香鴛鴦帳,不留愁永夜,宋知濯聽她語裏輕快帶着小心,落在他心裏似百轉千回,他松開她的肩,隐忍克制,尊她重她,細細低望她避開的眉眼,嗓音溫柔又锵然,“誰也不必讓,你就是這裏的主人。……明珠,”他喊她,待她回望過來,“眼下我不得勢,令你在這府裏處處受委屈,可總有一天,我會成為這裏名正言順的主子,屆時你也能成為名正言順的女主人,要是誰敢不敬你,你就打他板子,挑他指甲,或者殺了他,都可以,我會給你撐腰,正如你現在給我撐腰一樣。”
他說的煞有其事,鄭重得像在發誓。明珠為之一震,細聽她心裏,恐怕有城牆坍塌,有個影子将那些殘磚撿起來,再壘成一堵摧頹殘破的牆,堅守她心底在這世上茍延殘喘的信念——不能輕信任何人。
可這“任何人”裏包不包括宋知濯?此時她也惶然了,像有兩個小人兒将她左右拉扯,她一時做不了決定,便莺啭如簧,避重就輕,“我的天,你時時嘴裏都是要砍要殺的,當心佛祖聽了去!你是嫌我眼下造的孽還不夠?還要送幾條人命到我手上來?”
她巧笑盈盈,可道未必素娥無悵恨①,宋知濯曉得,這短暫的夜風一時半刻還吹不涼炎熱炙夏,不過一夜一夜,四季輪轉,終有一日天會涼,會再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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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含脈脈柔情,擡手将明珠發間的那朵茉莉摘下,瞧她眼随着這朵花兒追随,他笑了,“既然不念晚課了就睡吧,只是我一日不聽還有些不習慣。不若唱曲兒給我?你那些揚州小調許久不唱給我聽,我心裏還怪想的。”
一時,明珠也彎起眼笑,“好啊,我去吹燈!”
阖了窗,燭火一盞盞悄滅,明珠在帳外換了衣裳爬進自己的被褥裏,撿了一首新曲唱起來,流香寶幄,再萦繞她悠揚柔和的聲調,“柳絮鳴禪,月影照遍,映花繁葉琵琶遠,輕愁舊夢煙雨時,不見當年美人面……”
明月清輝,各照天涯,照不見的那一頭,是一方輕紗帳挽的小院。素紗在涼風中徐擺,似詭魅青絲,撩人欲動。楚含丹才擡腳進入,便隐約聽見有人嬉鬧之聲,寧靜永夜,一片蛙鳴之聲中輕易就能将這婉轉莺唱的女聲捉出來,格外刺耳。
她從丫鬟手上奪過鳳尾燈,抑着聲兒吩咐,“你且去歇着吧,我自個進去就成。”
“是,小姐仔細臺階。”
那丫鬟行禮退出這方天地,餘下她自己,吹滅燈籠随手一扔,軟緞鞋輕飄飄繞過曲徑,行至正屋門外,有兩個丫鬟左右職守,那兩人一見她,瞌睡迷瞪的眼霎時睜得老大,左看右看,扯着袖子不知如何是好。
“誰在裏面?”楚含丹崩着無悲無喜的臉,聲音也是低低淡淡,眼裏卻絞一絲寒意,只似一根細針,不大顯眼。
兩個丫鬟你看我我看你,躊躇三刻,方婉言,“回二奶奶,是煙蘭,她,二少爺叫她進去找東西,才進去沒一會兒,想必就出來了。”
想來今兒是她三人值夜,自然了,慧芳暫歇,嶄露頭角的那個在裏頭,姿色平平的二人在外頭。楚含丹斜看她二人一眼,便輕輕推門進去。
外間燈已滅盡,只從裏間透出游絲昏沉。按理說,她應當擡步闖進去,逮住髒了她床丫鬟教訓一頓,再指着宋知書痛罵一陣,可今兒不知怎麽了,她才進院時聽見這淫淫蕩蕩的嬌笑,只覺得恨意不似從前了,從前的恨是滔天洶湧,翻浪而來,今兒的恨卻是數九寒天,寒冰漸凍,是無聲冷靜的。
或許是因為聽見嬌容的病情,為她做劊子手這門行當穩紮穩打添了經驗,又或是恍見宋知濯有些好,令她不如意的日子得了慰藉。說不清道不明的點點繁緒支使她藏匿于內間懸挂着的珠箔後。稍一冒頭,便隐隐可見紗簾後頭的金絲楠木床架子在頻頻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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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晏殊《中秋月》,未必素娥無悵恨,玉蟾清冷桂花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