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青梅 好一對“兩小無猜”
那張山楂嫣紅的臉頓時褪盡顏色,徒留本質赤裸裸的酸澀,不肖嘗,就能品出它結盡半生的苦。
宋知濯凝望明珠,見她眼裏已徐徐兜了半框眼淚,只等定罪下來,那眼淚就能迸完她半輩子的疑惑,或是她只想有誰能推她到井前,看清裏頭的猙獰水蜮。他倏然間不忍騙她,只咬着牙關忍着奔騰怒火,聲音卻仍是溫柔暖煦的,“不知道他還活沒活着?要是活着,……我一定親手殺了他!”
那眼淚砸随着他落下的清晰重音砸下來了,就砸在覆蓋着她的手背上,如星河滾燙。
明珠又哭又笑,似乎開懷釋然中難抑厄沉悲苦,她自半束陽光中退出來,前傾幾分,纨扇又遮面,眼淚是淋漓濕潤的暴雨,嗓音卻如久旱開裂的稻田,啞得不成樣子,“我不過是替一個朋友問問,你做什麽喊打喊殺的?”
她可哪兒來的朋友呢,真是說謊都不會,宋知濯勉力一笑,另一只手擡起來,撩過她一縷青絲繞在指尖,想借此一并撩起她心內的擔子,“我也是不過是白說說,想必你那‘朋友’窮盡半生也沒想明白,這不是她的錯,有的人連為人都不配,更不配做父母,你替我勸勸‘她’,不論從前受過多少傷,盡将其忘了吧。”
怔了頃刻後,明珠凄然笑了,“你說得倒是簡單……”
那半束陽光漸漸偏了半寸,追着她,又照到她臉上,襯着頰邊的晶瑩淚花閃着斑斓的光,淡淡檀色的紗箔似輕煙永晝。
原本不簡單,可驟然遇見她,便覺一切都簡單了,宋知濯手絞情絲,緩緩說來,“你瞧,我的家人都鉚足勁兒想害我,我從前也想不通,飽含滿腹愁苦,想找個人問一問,為何不能事事祥和太平?可有道是宋玉多悲,人心欲碎,想不通也得邁着步子往前走。自打你這小尼姑來了後,我只覺得長路凄苦漫漫,好像不再孤獨了。”
明珠似懂非懂,掙着兩只閃着淚花的杏眼,将他細細看進心裏去,原住在裏頭的十八羅漢、四大菩薩也給他讓了位置。
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①。這夜二人各懷悲苦,對閑窗畔。值夜的丫鬟照例走了過場,巡視一遍便各自回去,院中還是寧靜永夜。天氣熱起來,明珠将門窗都敞開,迎這夏晚涼風。
只見她鵝黃交織绫半壁短褂子汗津津的粘在一片白皙皮肉上,笑靥嫣紅,連發間簪的一朵兒茉莉花兒都失了光彩,宋知濯只在身後椅子上凝望這芳景如屏。誰料這夜不讓人清淨,聞聽有人推開院門,打頭的丫鬟點一盞鳳尾燈,身後是搖曳風姿的楚含丹。
遠遠見窗戶上的明珠,她便輕揮寶扇,“大奶奶,還沒歇着呢?”
正是明知故問,明珠含笑應她,“還沒呢,怪熱的,一時還睡不了,二奶奶怎麽來了?”
“來瞧瞧你,”楚含丹擺着一抹雙蝶戀花的千水裙,腳上一雙繡将開不開玉蘭花的軟緞鞋,一面往屋裏走,一面輕搖扇面,待明珠迎出去時,她正好跨門進來,當即皺起眉心,“你這屋裏是怪熱的,怎麽不讓丫鬟去領些冰來?擱在房中能消暑。”
那眉心皺成一池春水,淡若煙波,明珠暗暗為其美貌拜服,将她引到榻前,“我是哪個名分上的人,還敢登鼻子上臉提這些要求?二奶奶可別折煞我了,二奶奶請坐,今兒怎麽想起過來了?”
這也是個明知故問,見她遲遲不肯落座,明珠心領神會,又将她往裏間引,“這外頭怪熱的,裏間幾扇大窗開着涼快,二奶奶裏頭去坐?我好給二奶奶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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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既懂事,又有眼力見兒,惹得楚含丹自喜她一分,朝丫鬟擺擺扇子,跟她往裏頭走,“你且在這裏等着。”進去後,雙目一掃就掃見窗戶底下坐着的宋知濯,立時蕩起春風滿面,唯見南案上一只玉爐煙袅,她細細一嗅,便笑了,“這是返魂梅,大少爺還熏這種香呢?”
除去明珠,一見他人,宋知濯還是又癱又啞,不答她話,明珠淡掃一眼,拉着楚含丹坐下,“我也不認得是什麽,反正見他櫃子裏有就翻來點上了,我誦經時要熏香,不得檀香,只好用這個了。”
“檀香我屋裏有,明兒給你送來就是。”楚含丹坐在對過,輕理裙邊,再理雲鬓,發間一支攢珠花步搖,下頭墜着兩個貓眼石,對燭一照,似一對夜明珠,“上回不是就說缺什麽只管去找我嗎?也不見你來,我就只好自己過來了。我仿佛聽說,你們院兒裏的一位嬌容病倒了,特意過來看看你這裏缺不缺人使喚,若缺,我給你撥個丫鬟過來伺候,等嬌容好了再送回去一樣的,只是不知這丫鬟得的什麽病?可別是什麽疫症,大少也身子本就不大好,可經不住被這樣的病氣沖撞。”
清夜無塵,明珠遲緩出一個笑來,望向她輕輕晃動的步搖,“多一個少一個又不妨礙什麽,怎麽敢啓動二奶奶身邊的人?橫豎什麽活兒都是我自己幹。嬌容的病倒不是什麽疫症,只是受了點兒皮外傷,卻拖拖拉拉不見好。”
楚含丹接了她遞來的茶,神色似有輕松,軟軟呷一口,眼珠子四處游移,最終落到它想落之處,“大少爺看着好像比原先胖了些,也精神了些,”沒一會兒,那雙眼睛便克制收回,還望明珠,“想來是你的功勞,多謝你這麽細致入微的照顧他,我抽不開身時時來瞧他,有你在這裏,我也放心些,我新做了幾身兒衣裳,明兒給你送來你挑幾套,就當是謝禮。”
望其雙眉卷情絲,仿佛當她自己與宋知濯更近一些,也是,原本就是青梅竹馬兩廂近好,不過事與願違,宋知書與明珠,都是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明珠攆步自持,和她心意不推脫,“那就先謝過二奶奶了,我的衣裳都是青蓮姐姐替我搜羅來的,只是哪裏有那麽多舊衣裳給我?我正愁夏天出汗多,衣裳又沒幾件呢。”
“那就只管收着,等入秋我再做了給你。”楚含丹縱意揮扇,與她更親近幾分,只是這親近裏或多或少隔着一片湖,是一位官家小姐與一個低賤之身的懸殊,她在她面前始終是自傲的。
明珠亦牽纏一份得體自卑,在她的美貌面前相形見绌,望一眼宋知濯,尴尬笑笑,“二奶奶倒不必費心特意為我做,只撿穿不上的送給我就成。”
算是一場賓主盡歡,閑聊一番至二更便散。送她出去後,明珠折返回來,乍一看宋知濯,猛然拍着腦袋,“呀!你瞧我,上次分明說等她來時我讓出去兩你二人得空說說話的,怎麽給忘了!”
“是啊,怎麽就給忘了?”宋知濯從椅上走下來,挑着眼角展露一抹似譏似逗的笑,“你若出去,留我們‘兩小無猜’共處一室就能放心?”
“我有什麽不放心的……”明珠小聲噞喁,心裏沒由來的有些泛酸,似倒了一只醋罐。她斜一眼宋知濯,有恃無恐地朝他直撞過去,“讓開,我要睡了!”
這一眼,仿若山與歌眉斂,波同醉眼流②,她心裏倒了醋罐,宋知濯心裏卻似倒了酒壺,輾轉在胸中釀成一股缱绻癡意,眼睜睜看着她脫了鞋盤到床上去,兩手軟塌塌地在鵝黃對襟前扇着,蝶懶莺慵,流芳凝滞,擱淺在這場夏夜豔景。
哪怕這景亦有月亮照不見的殘破、晦暗不堪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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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柳永《戚氏·晚秋天》
②宋 蘇轼《南歌子·游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