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衆騙 誰都是哄她的

這話兒實在是哄鬼, 但凡沒瞎眼的稍一忖度便知真假,可偏偏嬌容已是走投無路。

起初,不過是傷口有些發癢, 她心急難耐, 日日捧着那面鏡子在手, 只見邊緣有些淤血。問許大夫,他只說:“姑娘傷口凝結, 原先堵在裏頭的血結在裏頭,自然是有些發黑,過些時日自家就會散的, 倒不必憂心。”

誰曾想, 心內烹油似的一日挨過一日, 卻仿佛還是不見好,又覺得骨頭縫偶時有些抽着疼,恰逢青蓮來送珍珠膏子,她逮着人問,青蓮卻道:“時下雖是炎夏, 夜裏卻還是有些涼的, 你夜裏不好生蓋被子,骨頭着了涼才疼的。又或是你自個兒疑心, 不過是被剪子劃傷, 哪裏還能疼到骨頭上去?平日咱們做針線劃條口子不是常有的事兒?你寬心養着吧, 啊, 不多時便能好的。”

她便只好再等, 一面吃着許大夫開的藥,一面勻着青蓮制的珍珠膏,如此複過半月, 骨頭縫裏的疼愈發明顯,發作起來便似百十來根針使着力往縫隙裏紮一般,嘴角也像有歪斜,有時禁不住唾液就淌出個零星半點。可這還不是最痛的,那最痛之處莫過于一張豔麗卓絕的臉日漸腐敗,如一塊夏日裏吃不完的豬肉,泛着腥臭、潰出濃水、或許不多時,還會蠕動蛆蟲!

這些日子,她也打發小丫頭子去給宋知書報過信兒,可那個冤家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偶時她想,不來也罷,免得見到自己這副樣子。可捺不住心頭念想結郁、相思成災,憋不住前些日子換了一身兒衣裙籠一片海棠色暗花紗帕子遮面,乜乜些些莫到宋知書院兒裏去。

不巧,适逢宋知書與楚含丹那兩日鬧起來,他心頭不痛快,便躲到外頭秦樓楚館去尋歡作樂。嬌容尋了個空,正要走,不想被小蓮池邊上喂魚的楚含丹瞧見,便喊她一聲兒,“嬌容!你來找二少爺的?”

“嗳,”她本不欲與這位娴雅妍麗的二奶奶此刻碰面,于禮卻不得退步抽身,只好面罩輕紗,款款過去福身,“二奶奶安,我是來找少爺問點事兒。”

‘問事兒’不過是給大家存體面,彼此其實心知肚明。楚含丹懶懶一笑,将魚食慵慵擱到太湖石上頭,曳着回紋绮百疊裙朝她貼近兩步,頭上兩只并頭孔雀毛攢的橢搔頭被太陽照得炙燙,她錯眼細看她輕紗後頭半遮的面,“你這傷,我聽說是上回慧芳給弄的?你也別氣了,荃媽媽已經罰過她了,又讓她閉門思過好些日子,也該是替你出了氣。只是,二少爺沒去瞧你?怎麽反倒還要你找過來?”

她自含笑酬酢,實則明知故問,見她面紗也掩不住的命敗之相便生出落井下石之心。這顆“石子”也的确實打實的在嬌容心頭震動,她只想,原來他知道……,卻遲遲不來探望!

眼底有萬丈高的海嘯撲過來,彙成一股股暗湧,縱橫在嬌容臉上,融進傷口,又撕裂似的疼起來,她在輕紗底下咬唇,行禮告退,“既然二少爺不在,我改天再來問就是,二奶奶,我先回去了。”說罷不待人答便退步而去,款曲腰身,不過殘敗之秋。

楚含丹眼中似楔一根繡釘,含笑自後頭冷冷看着,幸災樂禍之心以對花開花敗,霎時覺得心裏頭有仇者快。身後有貼身丫鬟捧來一把芭蕉葉型的流螢纨扇,也夠着腦袋跟着她遙望那一闕背影,“小姐,我仿佛聽一幫小丫頭子說,嬌容這臉恐怕是不能好了,不知道咱們姑爺看了,還會不會愛她?”

“管他愛不愛呢,”她接過纨扇,輕輕搖起來,只聞撲鼻暗香,神清舒爽,“沒了這個,他還有那個,這天下到處是女人,是他用不盡的。夜合,把那魚食給我拿來。”

驟然起風,吹得她月裙迷醉,夜合觀之閑散之态,也有些懵懂起來,從太湖石上端了那只芙蓉色汝窯碗遞過去,“那小姐當初幹嘛還費這個唇舌呢?随她去不就得了?不過三朝五夕的姑爺就将她忘了。”

“我哪裏是為宋知書?”楚含丹捏起點點魚食,歪着腰朝池裏揮灑,霎時便有十來條紅豔豔的鯉魚簇過來搶奪,見狀,她臉上蕩起一抹比這錦鯉顏色還明豔的笑,再撒幾顆,“說是為他,也不為他,我只是見不慣,你說我過得這樣,她們憑什麽卻可以每日每日放肆的笑?那日太陽底下一見她,我就沒緣由的恨,恨不得将她挫骨揚灰!”

小池水綠風炙暖,吹皺這些道不明的情緒堆疊心頭,找不到出口,似乎只有擺弄幾條人命才得緩解。夜合自小跟着伺候她,自然最了解她的脾性,亦不多勸,只想寬她憂煩之思,“怪只怪咱們姑爺心太貪,哪個山頭的果子都想去采下來,要我說,那慧芳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将她一并打發了才好。”

楚含丹将碗遞回去,執了纨扇輕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兒,“她大小也算有半個名分的人,咱們不好出面擺布的事兒,倒還只有讓她去,且随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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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立在太陽底下閑話兒,只當是曬曬浮塵,輕一身幹淨。可這陽光有限,除不盡那腥臭腐穢,尤其是嬌容那張臉,越在日頭底下,越顯得面目可憎。

她這頭抱恨而歸,撲倒在軟滑緞被上,淅淅瀝瀝哭起來,那哭聲先是克制隐忍,生怕被旁人聽去了笑話,後漸漸止不住嚎啕起來。楔了門窗,只有一束束光影撲朔煙塵,她獨在裏頭,外頭卻是零星閃過的人影和嬉鬧之聲。

這屋子霎變成一座肮髒陰晦的監獄,裏頭關着淩遲重型的死囚,臉上的疼往骨頭縫裏鑽,與裏頭的疼彙合,每日一刀片下半塊皮肉,只等她活活疼死過去,無人問津。

漸漸的,嬌容便落下這個病根兒,每日見着人就要問問“你瞧我臉上的傷可要好了沒有?”

人人都複她“快好了,快好了……”

她偶有清醒時只不信,這不,便尋到了明珠這裏來。不料明珠只是春風任花落,半點不堪憐,說那一筐利喙贍辭來哄她。

再執小鏡,裏頭是一張乜呆呆不甚清醒的臉,迷茫重複喁囔,“真的快好了?你沒騙我?”

“我騙你做什麽呢?”二人立在轉角陰處,背光就陰,明珠臉上半明半昧一抹淺笑,心裏頭卻有鑼鼓震天。她懂得,她的話兒就要将一位韶華大好、風華正茂的女子誘拐進窮巷,但她仍舊執起那雙曾推宋知濯跌入深淵的手,擺一桌肴馔,“嬌容姐姐只回去等着,按時按方吃藥,再有青蓮姐姐制的珍珠膏,保管能好,美貌必甚從前!我這裏自會早晚替你祈福,你盡管放心。”

一番話哄得那嬌容癡呆呆含笑出去,她自旋踵踅回去,收拾好碗筷,将宋知濯再推到窗前。

窗外不過亂紅飛花、翠鳴遏雲,卻難抵明珠心內暗沉沉壓下來的罪惡感,然而這罪惡感卻不似從前,只不過薄淺,當中還有暗暗舒一口氣的輕松。想來人做壞事兒也是日積月累的,日行一壞,最終行成經年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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