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表白 衷腸互訴,魂歸九天

紅路金烯, 香爐起瑞煙,燃過蟬蟾傍晚。楚含丹在木亭婉坐,背靠抱柱, 臂搭扶檻, 似鲛人臨岸。手裏一把黑檀木鑲骨雕扇柄, 扇面是寶藍蠶絲雙面蝶戲石榴花,宋錦延邊。一扇, 便有千萬只流螢攜飛。

那亭子臨水,挂四面八片月白輕紗,晚風拂過, 數不盡的風流媚态。她心裏不知想着什麽, 停扇片刻, 倏然掩面輕笑起來。

邊上紫檀長案上有夜合煎茶,聽見她笑,回望一眼,手裏丢幾片寒翠進砂壺,“小姐在想什麽開心事兒呢?打進這國公府幾個月, 倒是好久不見小姐這樣自在笑一笑了, 如今這一笑,還像在家裏似的。”

她奉茶過去, 擱在扶檻上, 替她輕理玲珑裙, 又聽她低着聲兒, 似将開不開的玉面芙蓉般羞赧, “沒什麽,不過是見知濯有些精神了我心裏高興。這話兒你只放在各人心裏,可別去外頭亂說, 我打量這府裏頭的人都見不慣他好。”

“小姐放心,”夜合立在一方,三緘其口後,還是略勸一勸,“只是小姐也別在姑爺面前提起,他嘴上雖不說什麽,可哪有男兒家不在意這些事兒的?我瞧他從您嫁過來心裏就憋着一口氣呢。”

道理自然是懂的,楚含丹回首一笑,斜靠柱子,默而不答。不時,又從檀色剋絲繡口中掏出一枚綠松石如意犀比,一手撲扇,另一手在上頭細細摩挲,軟帶游走,輕拂往事。夜合在一旁瞅見,前一步勸誡,“這東西不是擱在那黑檀大箱子底下壓着嗎,怎麽小姐又翻出來了?還是收起來吧,讓姑爺瞧見不知又要惹出多少是非。”

亭下滿綠,芳華萋萋,她只将丫鬟的話置若罔聞,鳳仙花染過的嫩紅指甲細細撥過犀比的每一條紋路,如意起伏的曲線似一段過往故事,故事跌宕浮沉、颠簸流離。那往事如汩汩溪流,又似水中噞喁的鯉魚,一吐一合,勾着她娓娓想起來……

那一年還在家時,不過十來歲的年紀,聽說她傳聞中的未婚夫——宋知濯來送節禮。少女芳心好奇,繞到廳外的池子邊,借一棵榕樹遮身,偷偷往裏瞧,人嘛倒是看得不真切,又想看看他到底長什麽樣子,夠着腦袋往裏瞅,不妨腳下一滑,跖撲進水。

後來不過是英雄救美,她在水頭一陣亂撲,不留神鈎下人家一枚犀比,醒來時才發現自己一支紅寶石钿璎不知是落到了他手裏,還是孤零零落了水底。爾後相熟,一個犀比,一支钿璎,如一闕婉轉浮動的小庭花,誰都沒有主動提起。

思此往事,她妙曼悠悠地笑了,“不過是久而不見,拿出來看看。嗳,你說那大奶奶同知濯可要好?你說,等他好了,是不是就同她夫妻和睦、永結同心了?”

夜合觀她癡态難改,心內慨嘆,面上卻要梳她煩憂,“哪裏就能呢?那位大奶奶是廟裏出來的,同大少爺有什麽好說的?難不成談佛偈心得?”

看來她心裏也是如此想,聽了此話,寬松一笑,将犀比收起來,緩緩搖首,眺望一片花草豔濃。

此間華燈初點,映照一片紅澄澄的殘陽。沒多時,便見宋知書從院門外打扇甫歸,不知又是才往哪個溫柔鄉裏撤身回來。他那邊銀河影轉,攜一身濃脂豔粉踱步過來,恍一瞧亭子裏莺慵蝶懶的人,歪嘴一笑,“天色暗了,怎麽二奶奶還在這裏坐着呢?”

言辭之間,像是将前些日的暴行淡忘了,只掩着一副潑皮無賴相彎進亭子裏,也搭着扶檻對坐下來,歪歪斜斜打扇一笑,“二奶奶好閑情,抱影向晚、對花烹茶,”他“唰”一下收起半面江山風雨圖,于掌心敲打,跳眼凝望園中花色,口中卻有絲絲悵然若失,“怎麽就不肯将這閑情分我一些呢?非要我……。”

“非要你搖手觸禁,”楚含丹截了話兒去,與他對笑,眼裏不掩蔑色,笑也是寒噤噤的一陣東風,“我不是說過嗎,我這一顆心,半點兒不給你,二少爺轉眼就将欺我辱我之事忘了,怎麽連這話兒也沒記起?”

望她言之淡淡、笑之靡靡,分明吃了個暗癟,宋知書卻也不惱,露一顆虎牙打扇起身,悠悠吊高音調,“走了,二奶奶自樂吧……!”倏而,他扭轉頭來,眼露淫邪,“我今夜還歇在你這裏,外頭油水吃大了,要嚼嚼你這素菜方可解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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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間,那對狐貍眼像有千萬條蟲爬出來,将楚含丹一口口啃噬得只剩森森白骨,篩糠打抖的心內,想起無數個被他咬盡皮肉的夜。他的獠牙、利爪,叼在她身上每一處,觸上她每一片皮肉,都似切膚之痛,更甚的是她身為高傲女子被踐踏、摧毀的尊嚴。

她手藏袖中籠着那枚犀比,拔高音調喊他一聲兒,“二少爺,”待他回頭,她便如一株帶刺的珍珠梅笑起來,“二少爺,嬌容來找過你,不去瞧瞧她嗎?去瞧瞧吧,好歹也是一段姻緣在裏頭,如今她不好,你去了也不算辜負她的情。”

她語裏夾着幸災樂禍之意,誰料這一個心裏并無半點悲痛,面上卻做乍驚乍哀之色,捏着扇尖搖一個圈兒,“嗳?不過是傷了臉,怎麽就被二奶奶說成垂危之險一般?我倒真要去瞧瞧她去!”

猝然風急暮蟬、有葉障目,楚含丹還是輸他一籌,觀他哀容,便真當他心內發急,其中多少情真意切也懶得計較,自己心頭倒雀躍起來,自然不是見他“終身抱憾”,不過宛如摔碎他一只墨翠玉寶瓶,他零星半點的不開懷便能似一把野火,撩起她心頭一片三尺深的恚怨枯草。

這場言談,似乎還是宋知書占了上風,背着她絲恨消減的眼,他刻意再将雙肩耷拉些許,作出一副愁緒萬千的模樣跨步出去。若這是一場藏鈎,那他願意将一條人命當做金鈎,捏在掌心随她去猜。

這夜,似一張繁織複結的網撒下來,濃雲淡霧、月掩其中,半藏半露、半暗半明,似嬌容這張臉,一半風華一半殘。

蠟炬昏沉,她伏在一方案桌,手邊就是那枚圓鏡,心內是照不明的寒潭,又黑又冷。那張争相豔吐的兩片唇一開一合,似在說些什麽,傾耳過去,仿佛聽見她在喃喃自語,“快好了,快好了,快好了……”沒一會兒,那颦蹙峨眉又展開來,嘴角含笑,好的那半張臉在軟臂上缱绻輕蹭,似蹭在情郎寬闊胸膛,“他會來的,他會來的……”

這個“他”自然是指宋知書了,只是話兒不知是告慰漆黑牆角暗藏的鬼蜮還在寬解自己結郁難消的一顆心。

“你胡說!”

燭火乍然一顫,只見她自案上端立起半身,猙獰面上湧現一股怒意,手指對面一片虛妄庸昏,“你胡說,他才不會抛下我不管呢!”轉眼間,另半張豔麗的臉露出女兒羞态,聲音亦緩成纏綿,“你不知道,他從前同我說他心裏只有我一個,那些妖精似的丫頭片子不過是消遣的玩意兒。他還要迎我做姨娘呢,只等大少爺咽氣兒他就将花轎擡來,可大少爺怎麽還不咽氣兒啊……,怎麽還不咽氣兒……?”

她獨對空氣自言自語一番,眉心驟鎖驟散,哪裏還有一副常人樣子?

“篤篤篤。”驀然聽得有扣門之響,她只當是哪個鬼來捉她,又當是哪個丫鬟來笑話她,吓得不敢開門,抖着身子藏到帷幄半垂的床架子後頭,掩身進微弱燭光照不明的黑暗中。

門外宋知書只敲了兩次門便耐心盡失,挂着臉握扇将兩扇門吱呀推開又轉身合攏,只見裏頭一盞冷燭,四方環顧,不見主人。他也懶得管人在沒在,擡腿便要走,猝然聽見黑暗中有一幽幽缱绻的女聲,似一條朝梁上抛撒的白绫,“你來啦……?”

回轉過去,嬌容自暗淡漆黑處款款走出來,是唱褚宮調的戲子登臺謝幕般鄭重婀娜,眼裏絞這世上最濃稠不化的情、最積厚不散的怨,牽動四方邪靈,浮在臉上一抹詭異媚旖的笑意。

迎着顫顫燭火,宋知書瞧見她爛肉一片的半張臉,立時擰起兩道眉,胃裏頭騰起一股惡心,想嘔嘔不出,只将眼偏開一寸,“我來了,你有什麽話兒要和我說?”

“你來啦……,”嬌容抿一絲笑,還是重複這句,如投石落井,苦等的這陣光景有了回應,她捉一片紅豔豔的羅裙幽魂一般蕩過去,眼中兜一闕瀑布将傾,“我等你好久、好久……,等得肝腸欲斷,只當你再不來瞧我了呢。”

“你有什麽話兒就快說,”見她湊過來,他下午飲的幾盞玉醑又在胃中奔騰,忍了又忍,“唰”一下打開紙扇,用一副江山圖橫在中間,橫開人與人、生與死的分寸距離,“我院兒裏還有事兒,沒功夫耗在這裏。”

夜,又猝然似兜下來的一根棍棒,揿着嬌容的頭挨在地上,一字一句,宛如一捭一棁。那闕瀑布終是奔流直下,染上傷口,又一番撕心裂肺的疼,她垂死掙紮,抓着他的衣袖嗚咽,“你難道沒有話兒同我說?你問問我疼不疼,又或是抱抱我,對,你抱抱我!你抱抱我!”

“你,”每看她那張腐肉翻飛的臉一眼,宋知書就止不住地倒胃。于是這薄情郎狠狠扯回自己的袖口,撤步轉半身,口裏的話似一把鋒利彎刀,“你瞧瞧你現在這副樣子,哪裏還有半點容顏俊俏?我還怎麽抱得下去?”驀然,他笑出兩個虎牙,像兩枚帶毒繡針,“別說笑話兒了,眼下,只怕街上的乞丐也比你看着幹淨些,你還是好生養病吧,等好了咱們再說。”

言談間,輕松便将嬌容的身軀捅得個稀巴爛,她驟覺一對往日被他撫弄的豐腴胸脯血肉模糊、七零八落,露出裏頭一顆真心,輕賤得不止一文錢。只是心痛不抵貪生,她仍舊不願意就此死去,再拽回他一只手捧在掌心,“我能好的,我能好的,你別抛下我,明天我就好了,真的!你就在這裏陪我吧,啊?明兒你一睜眼我就好了。”

宋知書原不過是同楚含丹拌嘴才來這一遭,時下見她神色癡迷,說話兒也颠三倒四,分明是神志不清,他哪還有閑功夫再與她糾纏?猛然将手抽回,拉開門就要走。

須臾間,夏轉凜冬,嬌容頓覺自己身首異處,一只胳膊在冰天雪地裏,一條腿似在炎炎酷暑,唯她的心,被懸在篝火之上,炙烤出一滴滴血,助火焰高漲。她在他潇灑臨風的背影後頭無聲吶喊,哭求他再回首瞧自己一眼,因為這恐怕是天人永隔的最後一眼,也因為她知道,她活不成了!

然他是手起刀落利索的劊子手,并無多餘的憐憫之心,即也從不回望被自己斬下的人頭。

那一顆人頭懸在門檻上,身下拖着華麗的裙,想爬出半寸高的門檻兒,此刻,骨頭上的疼有适逢發作,痛似抽腸、亦似剜心。嬌容跌在那門檻兒上,進又進不得,退又退不去。鬧一場動靜,卻還是無人問津,睃遍東西,間間門窗上都有燭火萦閃。小丫頭子們只裝作聽不見,不欲撞破少爺和丫鬟的拉扯,小月仍舊佛爺一般雷打不動納她鞋底兒,而青蓮,她在豎起耳朵捕捉嬌容微弱的喘息,心裏敲着鼓點期盼她的離場。

足足小半個時辰,那些疼痛才如潮水退盡,嬌容也似回光返照,難得清醒過來,頂一腦門兒汗退回屋子,将那兩扇門輕輕又吱呀阖籠,也将自己隔于人世。

半夜,嬌容總算将垂幄撤下來一片,用剪刀裁成長條,一條結上一條,足有六七尺長。這樣一把半月剪刀,先毀了她風華正茂,現又要成全她的茍延殘喘。舉着它,嬌容笑了,寒涔涔地對着燭火,最後一次綻放她豔絕的容貌。她從櫃子裏掏出紙筆,連墨都研開了,卻不知道要寫給誰,父母?可哪來的父母呢?想來想去,還是只有寫給宋知書,轉眼又想,他恐怕連眼也懶得擡。最終,她沒人可以告別,懸上垂幄在梁,未留人間只言片語……

月華落影,風吹菡萏,水中的月皺起層疊波瀾,暈開倒映中每一片青磚綠瓦。其中的一片屋檐下頭,還流溢着屢屢梅香,薄霧青煙飄入雙重帷,竊聽裏頭底底的暗語。

這日晚飯吃得暗,明珠有些停住食,在屋子裏又是掃榻又是擦灰,将那些寶瓶爐鼎都清了一遍才覺着好些,這才躺回床上去。

仍舊是一人一個被窩,隔兩層輕絨被辱,亦能感受邊上的體溫。一時還無睡意,明珠便将身軟側,臂托烏發,啞然一笑,“嗳,我來這些日子,怎麽從不曾見過你家老三。他又是何方神聖,連個門兒也不出的?偶聽丫鬟們說起,倒不像是十分受重的樣子。”

這笑要如何說呢?宋知濯難以遣詞,不過是莺聲婉啭、蝶翅翩跹,為這細長青霄平添顏色。他亦擡手後枕,偏頭一笑,“你這是替菩薩探聽的呢,還是你自己嚼舌根兒呢?若是替菩薩探聽嘛,我自然是知無不言,可若是你自己好奇想打聽,那我得想想該不該說了……。”

“嗳!你要死啊?又拿話兒堵我!”

伴她嬌滴滴兇巴巴的一聲兒“嗳”落下的,是她另一個軟軟的拳頭,如一只豔絨簪花兒砸進他棉花一樣的心頭,彈動兩下,終于綿綿墜下去。他似被貓挑撓一下子酥癢,面上卻端得正經,一根指頭朝她鼻前一指,“嗳,你不是說不能講這些不吉利的話兒嗎,怎麽自己失了言?你說說,該如何自罰?”

驟然叫他拿住錯處,明珠羞愧起來,堪堪扯住他的被邊兒搖了兩下,“是我錯了,小公爺,您大人大量可別往心頭去,呸呸呸!就當我沒說過,饒了我吧,啊?”

“你往哪兒呸呢?”君子當得饒人處且饒人,可宋知濯不過端的是僞君子做派,內裏藏奸,只板着臉唬她,“将來等我承襲爵位,就是正兒八經的國公爺,你一個小尼姑敢吐我一身唾沫星子實在以下犯上,我說打你板子就要打你板子的。”

他的玩笑攪動梅香,透過幽明的夜遞到她眼前,似乎所有人都安穩入睡,餘他二人互對青春,與花沉醉。明珠只覺自己的心軟作一池溫水,能使萬物複蘇的一汪山泉,她把手從被邊兒上移,在他膀子上輕擰一把,“你真的沒良心,還想打我板子!我問你正事兒呢,你那三弟到底是個什麽樣兒的?以後萬一碰着了,我也好知道怎麽應對啊。”

“你這麽聰明,還看不透人?”擱着衣料,宋知濯也能感覺她軟軟的指尖,傳過一陣酥麻痛癢,真叫人百爪撓心,“他是庶子,跟老二一般大,原是一位姨娘生的,那姨娘死得早,大概我母親去世後一年她就病死了,留下老三孤零零一個。從前他倒是跟我走得近,我那時還不知這太夫人安的什麽心,每日只知道讀書玩樂,得閑時也照管他一些,後來我病了,他也就無人照管了,想必是下人們勢利眼,不把他放在眼裏,每日不過是敷衍着打發他。”

明珠掬一抹驚嘆,兩個圓圓的杏眼在黑暗裏如星辰閃爍,“那他怎麽也不來瞧你?”

梅香漸冷,帷幔中的空氣似乎也冷一分,宋知濯側頭看她,嘴角殘留方才逗她的笑,也漸冷,“從前他來,後來我知道太夫人的詭計後便不讓他來了,我不過是泥菩薩過河,倒別再連累了他。那些日子太夫人每日都派人來哨探我的情況,索性我也裝聾作啞,只叫她以為我病入膏肓,我好得空将事情理一理,順一順。”

“理什麽?”

她自是求賢若渴,宋知濯卻不想将太沉重的險惡再壓一層到她身上去,滗一層腐爛的渣,匆匆一筆帶過,“沒什麽,不過是些家裏的瑣事兒,想想我這繼母是從何時開始算計我的。”

倏聞“吧唧”一聲,明珠撐起半個身子撩開帳子一角往外瞧,原來是一只白得叫人惡心的大蛾子撲到了檻窗上,翅膀折在木頭縫裏,怎麽也扇不開。她又躺下來,扯着被子追問,"她是繼母,為了自個兒親兒子的前程嘛,也想得通,只是國公爺是你親爹,怎麽對你也是不聞不問的?我來這些日,也沒見他來瞧你,他不來就算了,如何連個人也沒打發來。"

宋知濯一面笑,一面替她理着被子,“蓋好了,別貪涼快,明兒起來仔細頭疼。他朝中有事兒要忙,常常不在家,也不單單是顧不上我。況且,這世上男兒皆是薄情寡義的,他們的愛,都是有條件的。”

乾坤輪轉,這厄颠颠的情緒又落到明珠這一頭,她遭遇的不是一個男人的“薄情寡義”,而是比這更慘烈的惡。突然骨頭一抖,抖出個冷顫,她怕他察覺後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雖然他從不曾想要挖幹淨自己的過去。但現在不同了,現在她的心裏對這個男人,有一種跨越善和同情的情愫,這種情愫令她心虛,真怕他知道自己不堪的過去。

于是,這個本應“色即是空”的小尼姑往被中縮一縮,只露一雙可憐兮兮似有閃躲的眼,“你也是男兒,難不成也是薄情寡義的?”

望過去,幽幽一縷清光中即見她縮到最卑微、最渺茫的境地,全身蜷成一個嬰兒,以僵硬地姿态保護自己。宋知濯天生聰慧,自然知道她在怕什麽,又不能騙她,只将低啞的嗓音譜成一段堅毅的旋律,“長這麽大,我只從詩書上讀到過‘情深義重’,而我眼前所見的皆是相反,所以明珠,我沒辦法現在跟你保證我會永不負你之類的話。即便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連我自個兒都會懷疑……”

一時呼吸凝滞,乍現滿室皆春,他眼前的暗暗寶頂是桃紅、是水綠,而他的心,是消融的冰川,汩汩流動,托起一片潋滟的花瓣,“明珠,”喉結一滾,便滾出這碌碌塵世于他最緊要的二字來,似千金壓頂,又似朝霞浮空,“我只知道,你來的那天下午,壺有清露、天有日暖,對我來說,你比春天來得更早一步。從前那些不肯死、不認輸、攻于算計、權衡利弊的不是我的心,不過是因我的體面、我的自尊,而你卻是令我的心再活了過來。”

這啰啰嗦嗦一番話,使原本在曠野荒漠中徒徙的明珠仿佛看見光源,就亮在她目及三尺之處,她疲憊的身軀忽然湧出無窮力量朝一枚火種奔跑。她抖着一顆心,似要流盡一生的眼淚,一面哭一面笑,語裏還有嗔責,“你這算什麽啊?平白的說這一筐沒頭腦的話兒……”

“倒不是平白無故,”黑暗中四目凝望,她能看見他眼裏迸出的星光,“是你要問,我就要答。倒是你,哄着我說出這一番肺腑,自己卻沒事兒人一樣。”

“又不是我要你說的。”不知道他有沒有瞧見自己一汪一汪的淚水,像是怕他瞧見,明珠輕輕翻一個身對着帳璧。後邊兒突然安靜下來,似乎是在等什麽,這場等待無聲催跳着她的心,一聲聲似要沖破自己的嘴去回應他,明珠不好意思起來,梨花帶雨的臉上翻了滿面桃紅,“……我的心大概同你是一樣的,只覺得你是朗月星空、暗夜螢火,我,”

“我”什麽?她說不明白,還不及深思,眼淚打浪一般又撲出來,聲音幾度哽咽,她捏着素紗寝衣袖口去揩,想叫那些浪略退一退,容她把心頭的話兒先說出來,別叫他再苦等。

身後是宋知濯慌亂的眼,她抽咽的聲音、輕輕顫動的薄肩,都叫他一時手足無措起來,連聲音都有些結巴,“你你你,你別哭啊,是我說錯什麽了,怎麽倒招出你這些眼淚?或是你想說什麽,別急,慢慢兒說,我等得起。”

他撐着半身,隔着黑暗想将她看清,誰料明珠猛然翻了個身撲進他懷裏,又猝不及防他壓倒回去。她縮在他懷裏,漸漸将哭聲止住,“我是高興才哭的,你何時見我難過哭過?我是想同你說,……我犯戒了,我,我怎麽動起兒女私情來?還真想做你的妻子……”

“呵,我當是什麽,”摟她在懷,宋知濯揪着的一顆心緩緩放下,仍在他胸膛溫柔有力的跳動,“我難不成就差到哪裏去?你對我動心難道不該?你且寬心吧,你救了我,又成全我一番愛意,佛祖會寬恕你的。快別哭了,你本來就是我的妻子,你忘了?”

鬥轉星移,這夜,再如蓮葉玉盤,兜住凝結的露珠,托起一對方結同心對明月。

嚴格說來,明珠也不過待年,正是紅了櫻桃的五月、風拂菡萏的六月,是一個女子最峥嵘的年華。凄凄貧貧伴青燈古佛這些年,本應結一顆無欲無求的心,但輾轉至此,這顆心又再生愛恨。猶如嘗一顆杏,縱然愛恨成癡,也算有了滋味兒。

她餍足地伏在宋知濯懷中,哭後又笑、笑過又哭,将半身蓮臺所積的埃塵俱抖落在他身上,連睡過去時亦是嘴如倒柳,腮邊挂淚。不過苦了宋知濯,挺着身子半點不敢挪動,濃欲高漲得似這化不開的永夜,話兒是說破了,可她盤桓心底,烙在骨子裏的恐懼該如何緩解呢?

不過是陰晴圓缺,再死等春秋罷了。

窗外的桂影婆娑,已結淺淺暗香,不同于這間屋子的清輝朱戶,院牆之隔外,彌散的是玉碗冰寒滴露華①。

一滴滴流逝的是嬌容正值青春的年華,只見她懸于頂上,是一只寂寞畫堂梁上燕,為是玉郎長不見②,一雙牡丹緊簇的繡鞋墜于空中前後輕晃,下頭是翻倒在地的黑檀圓凳,她在難得清醒時踩這一塊基石,奠定自己永不後悔的抉擇。

天一亮,不知是哪個小丫鬟給她送飯來,扣門半天,不聞動靜,便叫來兩三人齊力将門撞開,赫然即見梁上懸着的屍首,便長“啊……!”一聲,吓得幾個小女孩子丢開碗碟跑出去,撒一地湯水在門前。

一聲驚叫,喚醒四方,頭一個醒的是宋知濯。他沉寂太久,最是耳朵好的,眼皮相簇一瞬,他便揣測出是什麽事兒了,緩過神偏頭過去,即見頸邊的明珠扯着被褥邊兒遮了口鼻,一對杏眼滴溜溜亂轉。

“沒事兒,”他擁過她,大手在她一片脊背上下輕撫,透過素紗衣裳,能清晰感觸到她溫熱的體溫,是在他的被子裏捂了一夜,還有她橫穿兩側肚兜帶子系的活結,若她的長發挽着的是他的心,那這個結,挽的是他一身的欲,輕咽唾液後,他目不斜視地只注視她的眼,“大概是嬌容出事兒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這兩日。我動不得,你換了衣裳去隔壁看看。”

乍一聽嬌容出事兒,明珠心頭“咯噔”墜一下,她腦子裏轉一圈兒,也想不通是了結了一樁冤案還是築成一樁冤案。只得撐着床鋪爬起來,急急在帳外換了衣裳出去。

或許是即将直面生死,臨行時,她竟生出一絲離別之情,踅回去捉了他的手,“你別亂動,且等我回來了再去給你做早飯啊,”

這一回頭,令宋知濯的情欲一如覆水難收,趁人不備他便将人橫扯一把拉近些許,架着眼睛看她錯愕一瞬,最終還是将這一吻落到她的手背,他還是怕的,擔心自己的魯莽唐突驚了她,“快去快回,別在外頭耽擱了。”

明珠錯愕的臉變為彩霞,翩跹而去,徒留蝴蝶振翅的風動。

這日是個霧蒙蒙的天,低低壓下來,瞧着不過多時得有一場大雨要下。大夏天就是這般莫測,極晴極雨,正像嬌容身為奴仆婢子的一生,極勝極衰。明珠她頭還不及梳,趕着繞過院門兒到那邊,只見院內已擁了好些人,亂糟糟一團,鹦鹉一般七嘴八舌。

有一小丫鬟與人接耳,“好像是吊死的,早起燕兒去給她送飯,叫不開門,撞進去才發現人都涼了,就懸在梁上,我的娘,好長的舌頭,把燕兒吓得個半死!”

“真是可憐,要說嬌容在你們院兒裏當屬拔尖,怎麽無端端的尋了短見?”

“哪裏是無端端?你沒瞧見她那臉?她平日裏總仗着自己幾分姿色看不起這個瞧不上那個,反當自己是千金小姐,将小丫鬟們使喚來使喚去,誰不是面服心不服?”

“唉,人都死了,還計較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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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晏殊《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華》

②宋 魏承班《玉樓春·寂寞畫堂梁上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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