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當孫蕭統得知田掌門竟在韓毅面前對殷向北多方羞辱折磨的事情之後,向來沉着冷靜的他頓時大怒。
「我都說過了,有些事情不能讓韓毅這個腐儒之輩知曉!你總是不聽!他與那殷向北之間早有瓜葛,雖然似乎此人與殷向北并不和睦,但憑他素日為人,必定不會對殷向北受此虐辱坐視不理!別忘了,這家夥怎麽也是當世第一名醫,如無必要,老夫還不想和他翻臉!」
「可是我們都盤問了這麽久了,那姓殷的怪物死活也不肯說出魔教的秘寶,日久天長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孫掌門。那姓韓的就算醫術蓋世,但卻毫無武功,你還擔心他能從咱們手裏跑出去嗎?」
田掌門不以為然,只是擰起眉頭不屑地嗟了一聲。
孫蕭統一捋颌下胡須,精明的眼中愈發深沉,「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雖然韓毅對我們起不了什麽大的威脅,可若他從中幫着殷向北搞出些什麽麻煩來,卻也是大大的不妙。對了,現在韓毅在何處?!」
「唔……我看那姓殷的下身傷得厲害,就讓韓毅留在屋中替他療傷了。」
「愚蠢!這個時候還怎能讓他們單獨相處!」
聽見田掌門竟在韓毅面前露出真面目之後,還讓韓毅與殷向北獨處一室,急忙帶了人趕了過去。
他雖然深信憑韓毅是無法将殷向北從這裏救走的,但是若對方想要用另外的方法幫殷向北卻也不是不可……
待他帶人趕到關着韓毅與殷向北的屋中時,屋內寂靜無聲,幾乎讓人察覺不到有人的存在。
推開門之後,只見韓毅坐在床邊,穿戴整齊的殷向北依舊被牢牢鎖在床上。
「韓神醫,方才聽聞有些誤會,老夫特地過來看看。」
看到似乎沒什麽異樣,孫蕭統這才松下口氣,笑着走了上來。
只是當他走到床邊時,赫然發現躺在床上的殷向北面色鐵青,毫無動靜,似乎已是……死去片刻。
「怎麽回事?!」孫蕭統搶步上前,一把握住了殷向北的命門,對方的脈象竟是徹底停了。
他怒目望向坐在一旁的韓毅,方才還溫和的态度陡然大變,滿目的怨憤惡毒全不似一個名門正派的掌門。
「你對他做了什麽?!」
韓毅的脖子被孫蕭統一把掐住,他面色不變,淡漠的神色透露出鎮靜。
「此人既是魔教餘孽,那麽活在世間也是枉然。如今我替孫掌門殺了他,也算做了件替天行道之事吧。」
「你!」
孫蕭統之所以遲遲不殺殷向北,就是得知昔日的滅天教有一筆富可敵國的寶藏存在,所以才能一直屹立在江湖之中,在得到這驚人的財富之前,殷向北可以被他們虐待可以被他們羞辱,但是他們絕不會要殷向北的命,也不會給比人要他命的機會。
可誰也沒想到,為了順利問出口供,替殷向北延命,他們找來了神醫韓毅,而最後奪去殷向北性命的也正是這個男人!
田掌門見鑄成大錯,急怒之下上前就一掌擊到了韓毅的胸口,「臭小子,敢壞我們好事!」
韓毅本是不習武功之人,哪裏受得了這樣的重擊,他不及說話,口中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胸腑已然受傷。
孫蕭統回頭瞪了田掌門一眼,掐在韓毅脖子上的手倒是慢慢松開了。
雖然他也對韓毅所為無比惱恨,但世人都知道神醫韓毅是被他們請來的,若就這樣輕易殺了,只恐難掩天下悠悠之口。
孫蕭統做事總是求個周全,所以他即便很想殺了韓毅,卻仍考慮着該如何名正言順地除去這個妨礙自己之人。
他又仔細查看了殷向北的脈象,直到确認對方的确氣絕之後,這才無比懊喪地嘆了口氣。
「韓神醫可知此人身懷許多魔教機密?如今你竟殺了他,豈不是讓我正道除魔無功?」
韓毅掩口咳一口淤血,輕笑一聲說道,「首惡已除,魔教想必元氣大傷,短時間內再難起事。天下英才輩出,孫掌門又何愁後無來者以繼大志。再者,以卑劣手段刑訊逼供,實在不算英雄所為,殷向北雖為人狠毒冷酷,但這樣辱沒他也太為過分,韓某承認,殺他,有替他解脫之意。」
「哈……果真如此。只是,韓大夫你替他解脫了,可曾想過自己?」
孫蕭統負手站到一邊,側目冷冷瞪視了韓毅一眼,
「韓毅不過是一介草莽野醫,生死有何足道?只是從殷向北口中聽來的一些事情不能告之天下人,卻是可惜了。」韓毅無所謂地擡起頭,與孫蕭統犀利的目光接觸在了一起。
是時候下賭注了。
如果真讓孫蕭統他們惱羞成怒,殷向北即便一死,也難逃屍身被毀之災,而實際上,自己只不過令他假死而已,如果孫蕭統他們以殷向北的「屍身」洩憤,自己豈不反倒害了他?
當下首要之計,還是要先保得殷向北「屍身」,助他安然脫險。
而現在能讓孫蕭統他們緊張之事,必定是他們不曾問出的那些所謂魔教機密。
「怎麽?殷向北臨死前将魔教寶藏所在告訴了你!」
田掌門果然是性子太過急躁,只聽得韓毅這麽一句,便信以為真,轉眼又露出滿面的欣喜。
若是照之前他們調查得知的韓毅與殷向北之間的關系,殷向北臨死前會将最重要的秘密告訴韓毅也并非全無可能,再說殷向北一心求死,韓毅這樣成全他,有所感謝也是應當。
寶藏?
韓毅眉峰微蹙,頓時明白了他們為何一直對殷向北死死相逼,果然這群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并不是真的為了鏟除魔教,而是為了魔教背後的寶藏。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将計就計。
「不錯,殷向北死前告訴我的,正是你們想得到的東西。」
韓毅轉頭看了眼躺在床上假死的殷向北,想起自己為救他而對他施針喂藥時那竭力反抗的別扭樣子,便不覺想笑,若這家夥真是要死了,對自己所留下的必定只有一頓臭罵吧。
「喔……原來如此,怪不得韓神醫如此淡定,莫非,神醫你也是看上了這筆不菲的寶藏?」
孫蕭統轉而一笑,慢慢分析起韓毅這番動作的最終目的。
人生在世,最難看淡一個「利」字。
這樣看來,似乎韓毅這個迂腐固執的書呆子已是被這筆財富打動了,只是他也知道,憑他自己之力,是絕對不可能取出那些寶藏的,還不如與他們合作分成。
殷向北或許到死也沒想到,他一直不肯說出的秘密,終究要為自己所享!
想到這裏孫蕭統連聲大笑,手掌輕輕拍到了韓毅的肩上,柔聲說道,「都是一場誤會,既然韓神醫乃是同道之人,何不與老夫等共享利益?老夫保證,事成之後,予你其中三成,你看如何?」
「寶藏什麽的,我不感興趣。韓某唯一所求,乃是讓我将殷向北的屍體帶回草廬邊好好安葬。也算不負……他與我夫妻一場。」
從未想過要承認的事實,此時從韓毅口中淡然地說了出來,既沒有羞慚,亦沒有惱怒,更沒有所謂的愛恨。
他靜靜地望着殷向北冷硬英俊的面容,與這人許許多多的回憶都藏進了波瀾不驚的眼底。
已經死掉的人自然沒有什麽利用價值,孫蕭統看了眼臉色鐵青的殷向北,又将手搭到對方脈門扣了扣,再次确信對方已經氣絕之後,這才點了點頭。
「也好,韓神醫重情重義,老夫也是敬佩。不知你何時要将殷教主運回草廬下葬,老夫一定替你安排人手。」
「盡快吧,省得日子久了,屍身腐壞。」
韓毅深知孫蕭統為人狡詐,如果自己言語上不謹慎一些,說不定殷向北假死之事就會被看出了。
果然聽見韓毅這般回答,孫蕭統倒也覺得應在情理之中,随後他就令人準備了馬車和行李,差遣了兩名心腹親自送韓毅和殷向北的屍身回夢溪谷中安葬,順便也好監視韓毅,嚴防他将魔教密寶一事洩露出去。
去夢溪谷路上一切還算順利,殷向北并沒有醒過來,仍是一路深度昏睡,猶如死去。
而因為韓毅現在掌握着孫蕭統等人最想知道的秘密,他所派的心腹也是對韓毅禮敬有加。
「二位大哥請先休息會。」
韓毅在久未回到的草廬中點燃了熏香,又替孫蕭統派的兩名心腹,各自沏上了一杯香茶。
當二人毫無防備地吸入了混進迷魂藥的熏香,以及飲用了含有藥引的香茶之後,很快就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韓毅見這二人昏了,這才趕緊轉進睡房中,準備替殷向北解除假死的藥性。
他将一粒早就準備好的藥丸塞入殷向北口中之後,等了片刻,才見對方翕動着幹裂的唇,緩緩睜開了眼。
「這裏是?」
殷向北虛弱地環顧着眼前熟悉的房間,忍不住輕聲發問。
韓毅皺了皺眉,見他如此虛弱還是如此多話,一邊将茶杯送到對方唇邊,喂下一杯清茶,一邊答道,「這裏是我所居住的草廬,也就是當初我救你回來的地方。」
憶起當初,帶給殷向北乃是尴尬不堪的回憶,就是在這裏,他身為陰陽人的秘密被韓毅發現,也是在這裏,他和韓毅在互相的指責斥罵中陰差陽錯地糾纏在了一起。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過往的那一紙休書,兩人之間的恩斷義絕都好像一場大夢,說也說不清,看也看不明。
殷向北眸色漸暗,他深知韓毅這樣救自己要做出多大的犧牲,這個一直口口聲聲罵自己是惡魔的男人,為人正直得簡直迂腐固執的男人,到底還是無可奈何地背棄了心底的正義。
「你無需為我做到這一步的。」
聽得殷向北這聲嘆息,韓毅緊繃的臉色只在剎那稍微一變,随即又恢複了滿面冰冷。
「記住,你又欠了我一條命,日後,若不好好改邪歸正,再行作惡,那你下輩子也會是個陰陽人!」
「我呸!」
聽見韓毅如此詛咒自己,殷向北臉色頓時大變,他漲紅了臉,憤憤地啐了韓毅一口痰。
轉眼就忘記了前一刻他還在為兩人之間的恩怨情誼思量頗多。
「別以為你救了老子就多麽了不起,再敢陰陽人長陰陽人短的對老子指指點點,可別怪老子不客氣!」
「是嗎,那也得等你以後好了再說。」
韓毅淡淡一句就頂回了殷向北的威脅。
事實上,他很清楚自己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孫蕭統必然不會放過自己。不過那也無所謂了,說是說殷向北欠他一命,可他卻欠了殷向北一個孩子,一份希望,乃至是一次幸福的機會。
比起來,終究還是自己虧欠得多了一些。
沒一會兒,兩個山民打扮的男人走進了韓毅的草廬之中,他們見了韓毅,都是極為恭敬地稱他作神醫。
「前些日子接到韓神醫您的信,叫我與二牛上山來,可是有啥事?」
韓毅指了指躺在床上兀自生着悶氣的殷向北說道,「他是我一個朋友,身體有些不便,又逢我另有要事處理,不能再随時照顧他,所以請你們兄弟上來帶他回家,替我好好照看。」
回夢溪谷的路上,韓毅趁着投宿結賬時,悄悄塞了封信和銀兩給客棧掌櫃,請他托人将信帶給了住在夢溪谷下的村鎮裏大牛二牛兄弟,他算計着回來的日子,剛好約定這一天兩兄弟上來接人離開。
殷向北穴道初解,力氣不濟,他掙紮着想坐起來,卻因為身體虛弱之故又重重地躺了下去。
「你想幹什麽?!你把我交給別人,那你怎麽辦?」
「我要怎麽辦,與你何幹?你還是先随大牛二牛兄弟下山去吧!」
韓毅冷冷一笑,看見殷向北對自己如此關心,內心裏卻也是免不了有一絲欣慰。
這陰陽魔人一向自高自大,一早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咬定韓毅替他療傷乃是別有所圖,韓毅心道自己若是順了他的話,只怕更會讓殷向北胡思亂想。
就像最初自己被韓毅所救沒有選擇一樣,今日再次被韓毅所救,殷向北依然沒有選擇。
他無力地被所謂的大牛二牛兄弟擡上了擔架,目光卻死死地盯着韓毅,似乎知道這一分離,恐怕便是永訣。
曾經,他是那麽痛恨這個長得一臉正氣,行事迂腐,對自己多有不敬的所謂神醫;爾後,他不計前嫌與韓毅成為夫妻,卻不料肚中孩子竟被強行打掉,更給他的心中造成了永遠的傷痛。
殷向北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原諒韓毅。
而此時此刻,往昔的恩怨卻變得模糊了起來,殷向北望着鎮定如常的韓毅,很清楚對方這樣的所作所為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孫蕭統那般的卑劣小人必然不會放過韓毅的。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們想知道的秘密,他們一定會殺了你的!」
殷向北掙紮着出聲警告韓毅,心中還是希望他可以放下迂腐的成見和自己一起暫時避禍離開,待到自己傷體恢複之後,好歹也能護他個周全。
韓毅沉默地盯着殷向北有些焦急的面容看了半晌,不由輕輕一嘆,「抱歉。」
突如其來的道歉讓殷向北微微一愣,他與韓毅目光相交,從對方那墨色的眸子深處似是看到了幾縷悔恨與愧疚之情。
殷向北自然知道對方是在為什麽事向自己道歉,他閉目苦笑,言語漸漸沙啞,然而心中卻仍是不忍見韓毅送死。
「少廢話了,我不要你的道歉。」
「那你要什麽?」韓毅臉色微微一僵,想來是不解殷向北這般言語是為何意。
殷向北挑眉瞪了他一眼,嘴角一勾,冷冷笑道,「我要你活着在我身邊贖罪!」
這陰陽人說話就是這樣了,不管什麽境地都依舊自高自大,自以為是,就算說的是好話,也非要以惡言的形式說出來,難道真的是因為魔教之主從不做好事的緣故嗎?
早就了解殷向北別扭心态的韓毅并不介意對方所說,他側目看了眼殷向北,不由笑道,「可別忘了,你早已寫下一紙休書,所以我要做什麽,你也管不了。下山去吧,好了之後就開始新的生活,別再記挂我這樣不值得你記挂之人了。」
「韓毅!韓毅!你給老子出來!」
殷向北被擡出去的時候,仍掙紮着呼喚韓毅的名字,可是那間安靜的小茅屋內只有那個瘦削的人影,沉默地站着。
像韓毅這樣的人,注定是不會逃避責任的。
他放走了曾經江湖中危害最大的魔教之主,他就願意為自己的過錯負責。
待護送韓毅回夢溪谷的護衛們醒來後,大事已去,殷向北的屍體已經不見,而韓毅正端坐在一旁品着清茶。
「韓神醫,難道你竟勾結魔教之輩嗎?!」
「欠別人的,我總會還。欠天下人的,我也會還。」
韓毅放下茶盞,昂然而立,他面無懼色地走向了那兩名兇神惡煞的護衛,鎮定在他們面前站住。
兩人面面相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們奉命監視護送韓毅至此,為的就是怕其中有什麽貓膩,然而誰也沒想到一個絲毫不懂武功的大夫居然有這樣的膽識在他們眼皮子将人救走,爾後竟是不跟着一起逃逸。
這傻木頭似的男人做這些到底是為了什麽?!
「那麽,韓神醫便随我們再走一趟吧。」
事到如今,此事只能交給孫蕭統定奪了,兩人上前滿面不悅地挾住了韓毅的雙臂,氣急敗壞地将他拖了出去。
沒多久就有一大批武林人士到夢溪谷附近搜尋一名昔日滅天教教主殷向北的蹤影。
大牛二牛所住的村裏也被這幫人蠻橫地搜了個底朝天,重傷未愈的殷向北被藏在惡臭的豬圈裏,因此躲過了一劫。
「什麽,到處都搜不到嗎?」孫蕭統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憤然起身。
韓毅滿面血污地被人綁在地上,聽見這個消息時瘀青的嘴角終于牽起了一抹安心的微笑。
果然,孫蕭統等人得知韓毅偷天換日救走了殷向北之後,便撕下了僞善的面具,對他百般刑求,追問寶藏以及殷向北的下落。
「韓毅,你到底把那怪物藏到哪裏去了?!」孫蕭統狠狠地将韓毅從地上拖了起來,老臉之上滿是怒容。
韓毅此時已是血氣衰竭,他到底不是殷向北那樣的武林高手,根本奈不住這些人殘忍的折磨。
但是他的內心卻始終堅定,甚至某些地方比殷向北更為堅定。
「我不知他去了哪裏,不過,他答應我以後不再作惡,你們大可不必擔心。」
韓毅氣息奄奄地說完這番話,心中變得更為寧靜,雖然殷向北這陰陽人總是兇神惡煞地反駁自己所言,但對方卻向來自诩昂藏男兒,自己以死相救,想必他日後在殺人之時或多或少會想起自己的苦心勸解。
「混賬!誰管他作惡與否,老夫要的是寶藏!韓毅,老夫本已許諾将寶藏與你平分,你為何還要放那厮離開?!難道……你與那陰陽人之間當真有了夫妻之情,所以才舍不得見他死嗎?」
韓毅費力地擡起頭,沉默地盯着孫蕭統,不知為何,他的腦海裏忽然閃現出了當初殷向北強拉着他成親的那一夜,以及洞房之時在自己耳邊的那些言語。
以後我們在一起過日子,我就再也不是一個人了。娘子,娘子……我愛你……
那家夥或許真的只是很想得到一個溫暖的家才迎娶自己的吧,只可惜,自己卻到底是負了他。
願他日後能過上普通的人生活,找到一個真正值得他去愛的人。
韓毅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坦然地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