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天午後,日頭融融暖和,微風吹過,天邊三兩浮雲懶懶地飄。
養傷的這段日子裏閑得發慌,雍卿亦懶懶的,正窩在青丘的某棵沉香木上打盹兒。将睡未睡時,耳裏忽地随風入了幾句竊竊私語……
“姊姊,瞧這情形,丹穴那位殿下也是失了君上的寵愛麽?”
“那可不是,先時君上也極為憐愛即翼澤桃花林裏的仙子,有了這位,不也就棄如敝履了?”
“但丹穴這位也就生得略俊俏些罷了,還不如君上姿色傾城呢。”
“哪有人能與咱君上相比,歷代神界第一美人的名頭可都是花落天狐一族……”
想來是忙裏偷閑的婢女躲在樹下嚼舌根呢。雍卿撫額,頓時很是郁悶。但接下來的事兒,則令她的郁悶更上一層樓。
男女調笑之聲傳來,并攜環珮琳琅作響。那雙小婢慌慌忙忙地擇路遁走,而雍卿正在嚴肅地思考,是否該找那只騷包狐貍探讨探讨人生。
長生近來有些瘋魔。無論她躲得多麽隐蔽甚至随機,他總能在第一時間出現在她附近。呃,每次都攜着位美人,還不帶重樣兒的,姹紫嫣紅環肥燕瘦,要麽冷豔要麽火辣要麽溫婉要麽純真……當然,無一不是對他情意綿綿無比迷戀。
雖說雍卿時常自我催眠:“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必須待之以禮”,但長生種種行徑還是讓她忍無可忍:比如“選擇眼不見為淨他卻有辦法天天在她面前刷存在感來挑戰她本就不可多得的涵養”什麽的……根本沒辦法相安無事!
“青郎~上次說好的,你什麽時候帶奴家去東海玩水呀?”看來這回的美人是妖媚型的。身經百戰出生入死眼都不眨的神族女将雍卿,生生被這千轉百回嬌滴滴的嗓音給驚出了滿身雞皮疙瘩。
她按了按一跳一跳的太陽穴,正無可奈何之際,卻聽得長生慵懶聲線輕緩地诓着美人:“唔,這幾日我師父身體抱恙,須得去探視探視……”
“那奴家陪你去吧!”美人立刻歡欣雀躍。
想到長生的師父,雍卿又忍不住嘴角一抽。
兩人初遇那日,長生避着他那相好跟避瘟神似的,拉起她騰雲就走,卻離青丘越來越遠。雍卿疑惑不已,又不想開口詢問,只能任由他将她帶至了一處草木荒蕪的仙山。
“這裏是杻陽山。”長生眉眼彎彎朝她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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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卿看得一呆,回過神來只好佯裝鎮定地看向面前這一片草灘。但長生卻似十分滿意她剛才那一瞬失神,兀自樂得眼底笑意蕩漾。
時,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一物異常:短腿矮身長頸,形似綿羊,偏具駱駝之首,遍體微蜷絨毛。
“這是個啥?!”雍卿再次呆若木雞,身畔長生俯首在她耳邊輕笑道:“此物名為:羊駝。”
雍卿被他這招吓得一哆嗦,還未來得及給他幾分顏色瞧瞧,長生自己卻忽然仆地行一大禮,朝着那……羊駝。
傳說中的羊駝不急不緩地往他們這邊行來,眼神俨然睥睨,無奈搭上這一副尊容委實滑稽。雍卿有點想笑,因此面容微微扭曲。“它”只淡淡地瞄了她一眼,甚是不屑,然而看向仍趴伏地上的長生時,卻怒目而視,仿佛恨鐵不成鋼。
長生苦着臉告饒:“不肖徒兒拜見師父……”
此言一出,雍卿徹底傻掉。
眼前這貨……這貨竟然就是上古神袛之一,因與天帝叫板而被貶的……“鹿蜀上神?”她下意識地喃喃出聲。
“錯啦,不過小小一山君爾。”“它”卻不以為然地糾正她的錯誤,乍以獸形口吐人言,倒将雍卿又吓了一跳。卻忽地揚蹄将長生蹬倒在地,直痛得他龇牙咧嘴。
“你這孽障,還知道我是你師父啊?”鹿蜀毫不留情又補上一蹄,正踩在他胸口上,“幾百年見不着你一次,修為也不見提升,肯定又是到處沾花惹草去了!”
呵呵,您可真是明察秋毫。雍卿在心底默默贊之,長生居然還敢取笑他的原身,實在膽肥。不過,見“恩人”被踩得一臉菜色,她到底還是無奈,當下朝鹿蜀作一揖道:“晚輩雍卿見過仙人,長生于晚輩有救命之恩,還請山君莫再苛責于他……”
鹿蜀似未料到她會開口為長生求情,也似詫異于自己不成器的徒兒會突然大發善心去救一個素未謀面之人。他冷哼一聲放開了長生,而後認真看了看雍卿,仿佛喟嘆:“明明是小丫頭片子,倒比長生更肖兒郎,你這小鳳凰有點兒意思,不知是拜在哪位神仙門下?”
雍卿正吃力地将攤在地上的長生拉起來,聞言又是訝然,吶吶地道:“家師乃是上神重明。”令她極為別扭的是,鹿蜀仍以獸形與她交談,看向長生又見他笑得有幾分癡癫,猶如竊得香油的小鼠般,無語地将他推開,誰知他又厚顏地黏了上來。
“重明?七萬多年未見,他如今可還是羽族長老?”沉浸在回憶中的鹿蜀倒未曾注意那兩人有何古怪。雍卿努力地抗拒着某塊牛皮糖,按下心頭怒火應道:“是的,家父雲游在外,師父他亦暫時代理族中事務。”
“哦?令堂是?”在鹿蜀轉過身前,長生先一步恭謹立好,頓時雍卿對他唾棄得無以複加,面對鹿蜀時卻不動聲色。“丹穴羽帝,昶安。”
長生倒一下子樂了,得意忘形對雍卿調笑道:“哈,沒想到你父親與我齊輩,快叫聲叔叔來聽聽~”當然,尚未樂完,便已挨揍。
鹿蜀的聲音卻變得嚴肅許多:“如此說來,你就是昶安與翎貞之女?”
未曾想到他竟也知道母親的名字,似乎也因此态度有異,雍卿心中惴惴:“是。”
長生見自家師父不停問東問西,已然不耐,拉過雍卿向他說道:“師父,您別問了,她受的傷不輕,倒是先給她診治呀!”
冷冷瞥了兩人一眼,鹿蜀轉身往山中行去:“且随我來罷。”
雍卿有些緊張地抿了抿雙唇,神情倒莫名有點兒可愛,看得長生眸光忽閃,待她側首時卻笑嘻嘻地,再次如沒了骨頭似的靠上去——然後被她黑着臉一把推開。
“別這樣嘛~好歹我也救了你…哎呦!”
……
然而自鹿蜀幫她治傷之後,對于長生這貨,雍卿一直是莫名的厭煩。她不止一次回憶當天的情形,卻還是想不通究竟為何。
“你本體是火鳳凰,涅槃至一半時卻掉入水中,冷水一激寒氣入體,沒走火入魔已是萬幸。”
杻陽山洞府中,終于肯化作人形的鹿蜀撫了一把自己的山羊須,又瞟了頑徒一眼,“好在長生及時用天火逼出你體內寒氣,加上九華凝萃丹,倒是把你從鬼門關撈了回來。”
難得被師父誇獎,且“将功抵過”的長生那叫一個樂,嘴都快咧得沒邊了。雍卿心裏很不是滋味,有種不好的預感,欠他的救命之恩只怕難以報答啊……
再後來,她因傷勢而昏睡過去,期間隐約覺得自己好像又被喂了顆什麽丹藥,似乎還有人喃喃自語:“……此命格乃前世所種之因……只怕劫數難逃……當年之事雖是天意,如今也不可能再順其自然了……”
醒來時卻不見鹿蜀,而長生靜默地立在她所處的石榻前,也不知已立了多久。但見他神色黯然,精致眉眼也少了之前的狡黠光彩。許久一言不發,這樣的他倒讓雍卿不太習慣。
“你怎麽了?”
“你好些了嗎?”
可怕的默契又一次讓他二人面面相觑,怎一個“囧”字了得?
雍卿一時默然。倒是長生,勉強扯出一記苦笑道:“既然如此,那還是不要叨擾師父他老人家了……就,先随我回青丘吧。”
她劍眉一挑,終是矜持颌首,又側過頭欲掩飾微燙雙頰。
……
所以說當日自己到底在別(hai)扭(xiu)個什麽勁!雍卿一想到這些事,立刻懊惱得想找塊豆腐撞頭!
然而,樹下忽地傳來某些少兒不宜的聲音,瞬間令她所有绮思全都灰飛煙滅。
“親上了?看來離下一步也不遠了……”探首看了看那一對交頸鴛鴦,漸不陌生的不适與厭惡自心底湧起,雍卿覺得,确實是有必要找那厮探讨一下人生了。她擡頭望天,默默地計算起時間。
“三,二,一。”
炙熱如烈焰的氣息忽地迫近,從天而降的神鳥鳳凰将那妖嬈美人壓了個正着,火紅色翎羽泛起耀眼霞光,直晃得人睜不開眼。
“哎呀!”一聲嬌呼之後,美人不負衆望地,柔弱地,被砸暈了過去。
雍卿自她身上跳開,從容不迫地化為人形,低頭看了看仆地的美人……天可憐見的,都露出條蛇尾巴了。
“诶怎麽壓錯人了……”
“啧,所謂的羅衫半解。”
內心活動如上,出口的話卻是嘲諷全開:“這種一個術法就能解決的問題,為什麽非要一件一件慢慢脫?”
瞧見長生在一邊那副好整以暇的樣子,雍卿便有些來氣,所以她問這一句,是有意往他傷口上灑鹽巴。長生的術法學得極差,差到無可救藥的那種。雍卿問及之時,鹿蜀竟一臉嫌棄地回答:“我只負責養活他。”令她汗顏了許久。
不知從那個犄角旮旯鑽出幾個狐仆,似是早已見怪不怪,十分從容地将那昏倒在地的美人兒給擡将回去。
雍卿又無意瞄了一眼,默默地自卑了一下:那般的玲珑曲線妖嬈身段,跟人家比起來,自己簡直不能更漢子!
“你不懂,這叫情趣~”長生也是淡定。方才他倒退幾步,剛好出了樹蔭,此時正撫着鬓角,一邊漫不經心地搖扇子,一邊眼風略略地掃向她。
雍卿心裏不屑,擡眼瞟向他,結果眼角一抽差點沒被閃瞎。
長生今日真的打扮得格外騷包,整個人像顆紫溜溜的茄子一樣在太陽下閃閃發光:長發披散,僅縛上紫緞抹額,裹着一身亮紫色錦袍,領口已然敞開,膚澤如玉的胸膛上戳着幾個鮮豔暧昧的紅印子。
而他亦藉機眯着眼光明正大地打量她。
養傷的這段時日,雍卿身體恢複得極快,烏黑長發高高地紮成馬尾,依然是劍眉鳳目,渥丹色便服着身,倒也英姿飒爽,容光之煥發竟讓他覺得移不開眼。
“唔,打攪了你的好事,真是過意不去。”她向來不拘言笑,這所謂的道歉非但毫無誠意,此刻反而威儀更甚。
撲面而來的壓迫感使得長生眉頭直皺,他用力地搖着扇子,企圖驅趕心裏煩躁不安的感覺。
雍卿卻開門見山地問道:“長生,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意見?”
他頓時愣住,眼裏情緒明滅,而後低頭輕笑:“哪裏會?我明明對你這麽好……”
雍卿默然并苦惱着:救命之恩加上收留之恩,兩人可謂是萍水相逢,他對她誠然已仁至義盡。但她向來磊落,四海八荒裏也鮮聞閑言碎語,誰知攤上長生這麽個緋聞制造小能手,實在招架不住。
“可我覺得,你跟我,有點相看兩相厭。”再三斟酌,雍卿小心翼翼地說道,負手而立的姿勢雖是潇灑,暗地裏早把袖子揉得發皺。
奈何此言既出,長生氣息一滞,竟滿臉難以置信地盯了她半天,直盯得她心裏發怵。
雍卿不明就裏,覺得約摸是這日頭太毒辣了些,這不,曬得長生非但氣喘籲籲的,眼眶兒竟也微微泛紅。
畢竟這是寄人籬下,她想了又想,擡袖揚起一陣清風,卷起地上鮮綠落葉為幕,遮去他頭頂烈日,風中葉子嘩嘩作響仿佛泉聲樂曲般,煞是動聽。
長生反而更加暴躁,竟強行破了她的術法。綠葉瞬間枯黃,于兩人之間簌簌落下,而他也受到不小的反噬,捂着胸口咳了咳,臉色也略顯蒼白。
“你這是為何?”雍卿蹙眉看着他,心裏擔憂卻也隐隐憤怒。長生擡起頭,眼神冰涼得很:“若是厭你,這些時日還能留你在青丘?”
雍卿也十分不爽:這人莫非是個變态不成,否則整天帶着不同的姑娘杵她跟前秀恩愛是想怎樣?!難道不是存心讓她一個剛失戀的人心塞嗎?!!!
當然暗中腹诽,面上卻不動聲色。
她目不斜視地看向長生,繃着臉道:“罷了,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當報答之後方可離去。”
“好!很好!既然如此……”長生以折扇擊手,一下一下地,卻仿佛敲在雍卿心頭。她正有些忐忑,而他笑得冷豔,還龇着虎牙将殷紅薄唇咬了咬,邪氣帶勾的模樣兒簡直攝人心神:“你就給孤當一個月的貼身護衛如何?”
雍卿不知怎的便頭腦一熱,亦磨了磨後槽牙應道:“當就當,還怕你不成!”
……
待得次日天明,清秀可人的小婢蘋蘋将雍卿從绫羅繡衾中挖出,一句“主上要巡視王城,命您随侍左右以便貼身護衛……”,成功令她南柯夢中驚坐起。
“貼身?護衛?”
這是妥妥的下馬威啊!回想起昨日,兩人一言不合之後不歡而散,而自己卻不慎應承了這樁破差事兒……雍卿魂不守舍地癱坐榻邊,于是作為一只鳳凰,丫十分可恥地完美诠釋了“呆若木雞”這一狀态。
她踉跄着爬下卧榻,撲在桌邊咕咚咕咚地猛灌了幾口茶水,總算冷靜了一些。思來想去卻是無計可施,堂堂羽族少主若是出爾反爾,到底失了丹穴的名門風範。
雍卿止不住再三嘆息,一副少見的頹唐模樣,臉上俨然寫着“悔不當初”四個字。結果一不小心沒控制住體內戾氣,厚瓷茶杯竟“啪叽”一聲,被她握成了粉末一把。蘋蘋年紀小沒見過什麽場面,給唬得俏臉煞白,咬着手帕子戰兢兢地縮在門邊。
雍卿卻忽地心生妙計,寒冬臘月般的臉色,也裂出了一絲暖得詭異的笑意:“你且為孤尋一套合身的男子裝束來。”
蘋蘋先是呆愣愣的不明所以,而後小雞啄米般使勁點頭,如獲大赦地去了。
心頭大石妥妥落地,她神采飛揚地攏了攏鬓發,豐潤紅唇勾起冷笑:哼,想折丹穴雍卿的威風,還是等下輩子吧!
作者有話要說: 吃醋,是一門所有情侶必修的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