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廂的鳳凰糾結完畢,這廂的狐貍憂郁不已。

青丘王宮,狐帝寝殿。

白玉石為牆,碧琉璃作瓦,檐角綴以成串銀鈴,風過時叮咚響動十分好聽。庭中遍植草木,花色缤紛并清香四溢。

但殿中卻是一片狼藉:能砸的東西全部被砸得一幹二淨,地上根本無處可落腳,皆是金玉碎屑器皿殘骸。

始作俑者正蹲在角落裏發呆,半邊身子隐在陰影裏,絕美面容也被淚光模糊。

奴仆們全部退至殿外,一個個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身着玄色勁裝的雍卿翩然而至,手按佩劍顧盼神飛,其姿容俊秀尤勝長生,一路看呆了王宮上下衆人。而她所看見的,便是長生寝殿外,一派的雅致風光之後,成列的宮裝美人立在廊下,個個如花似玉婀娜多姿,俨然一幅百美丹青卷。

門邊杵着的卻是從前便侍奉青丘先帝的一只老玄狐,喚作郦翁,乃是最忠心于長生之人。此時他雙手正捧着一團亂羽,眉眼間寫滿憂慮。

“障明月之光華,還真是個好名。”

雲煙輕袅于九九八十一級翡翠階之上,雍卿負手止步,對着殿門上“障月殿”這三字十分贊許,沉吟時卻又有似曾聽聞的錯覺。

“這是君上親自取的名題的匾,自然沒有不好的。” 郦翁甚為恭敬,回過神來忙不疊地朝她行禮。他雖籠着廣袖,雍卿仍然眼尖地瞄見那只奄奄一息的靈雀。

見她劍眉微蹙,郦翁無奈,只得将靈雀捧出。

雍卿疑惑道:“這是怎麽回事?”

發須皆白的老地仙一聲嘆息:“昨日鹿蜀山君遣了這只靈雀來送信,君上閱信後不知怎的,便勃然大怒,只是可憐了這無辜的雀兒……”

當然,有些事郦翁也不便明言。

作為青丘少帝,當長生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奶娃娃時,便因體弱多病而受諸天神佛多番照拂,尤其是與青丘先帝後交好的鹿蜀,幾乎是一手将他撫養長大的。因此長生對鹿蜀向來言聽計從,未曾忤逆半分,然而關于雍卿之事,他卻始終不肯讓步,甚至向來潇灑随和的性子也抛到了九霄雲外。

Advertisement

這近乎走火入魔的第一次,無怪乎鹿蜀大嘆“命中劫數”。

思及此處,郦翁也只得勉強笑道:“他已等候多時了,殿下快請進吧。”

雖不知長生因何事而發怒,但雍卿略一思索,卻覺不妥。自從上次見識了他們師徒倆的“和諧”相處之後,雍卿至今心有戚戚焉。鹿蜀山君那般的暴脾氣,若是讓他得知長生這劣徒将他送信的靈雀虐死,那豈不是……

她便擡手彈過去一記治愈術,柔柔裹住郦翁手中靈雀,不多時即見效,它原地複活,既是朝拜又是感激,圍繞着雍卿四下飛舞。

郦翁正擔憂殿中境象驚呆了這位貴客,倒不曾想到她會出手相助,使長生免于責罰,當下亦是感激不盡。

雍卿微微颌首,唇邊掠過一絲笑意,淩厲冷冽的眉眼亦柔和了許多。而後一名眉目清雅的男子出了殿外,向雍卿作揖言道:“殿下,君上有請。”此乃郦翁之子有霖。

雍卿忽然覺得微妙:長生這厮是個顏控,說來這一點兩人倒有幾分……臭味相投。但她長年出沒神魔戰場,生死攸關便無心風月,長生卻妥妥的被嬌慣成個纨绔,神界放浪形骸如他之人雖是不多,龍陽之好的也不是沒有。所以大清早的,這麽個毓秀男兒從他寝殿裏出來,不由得讓她浮想聯翩。。。

長生倘若知曉她心中雜念,只怕非得吐血三升不可。事實上為免雍卿誤會些什麽,他特地将障月殿上下的侍女盡數調離,只讓自小情同手足的有霖來迎她,誰知她反而誤會了別的一些什麽。

雖說思緒早已歪得沒邊,雍卿還是從(心)容(旌)不(蕩)迫(漾)地進殿去也。卻不知身後多少惋惜哀嘆,衆美人幾乎個個為她芳心碎盡,直道天意弄人。

“這竟是丹穴那位殿下麽?當真沒想到,着男裝時如此倜傥……”

“唉,若她不是女子該有多好呀……”

“女子便又如何?聽聞她在神魔戰場上可是以一當百,紅蓮弓矢殺敵無數,當今神界唯有那位西海大龍子足以匹敵……”

“她這般風采,怕只不輸當年的寂恒上神吧?”

見她們叽叽喳喳的已有些魔怔,郦翁無奈開口勸解:“爾等莫要執迷,這位殿下着實風度翩翩,卻別忘了,她可是咱君上現如今的心上人哪。”

此言令衆美皆氣息一滞,幾番思索之後,竟都覺得君上妩媚多情,殿下卓爾不凡,倒是天定良配。暫且不提。

“臣,臣須得去看看君上的藥膳準備得如何了,先行告退。”有霖被雍卿的怪異眼神盯得渾身不适,引之入殿後急急忙忙地要尋了個由頭遁了。雍卿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哦,藥膳?他身體虛弱,那種事情最好還是節制為妙……”

“……”

幽幽暖香浮動,甜極略苦,甘中微辛。符合長生氣質本應是媚态天然的迷疊香,但此時所燃熏香,卻是雍卿慣用的伽藍香,另有一番馥華蘊籍。

障月殿中高懸着層層疊疊的輕紗軟幔,四壁為飛天彩繪,立地青銅宮燈上燭火明滅,氛圍十分曼妙。

雍卿心裏記挂着郦翁所雲的靈雀一茬,于是長生變廢墟為華堂,精心布置的這一切都被她視而不見,單刀直入地問道:“聽說你與鹿蜀仙人起了争執,是怎一回事兒?”

棋差一着,長生也便漫不經心地糊弄她:“是這樣,我和師父打了個賭,他老人家怕自己輸給了我,便千方百計給我下絆子……”

雍卿哪有那麽好糊弄,奈何長生這話痨近來竟變得很是深沉,許多時候他既深刻又沉默。雖然這種深沉與其花裏胡哨的外表委實格格不入,但在此卻很好地止住了她的話頭。

再想到初見時長生的動若脫兔,雍卿十分難以置信,不免也有些深沉。哪知他卻在心中暗自苦笑:“若是讓你知道真相,我豈不是功虧一篑?”

雲母石雕花屏風之後,煙羅帳中那人以指輕劃,爐香靜相逐,游絲悄轉,其中一縷攏聚流連于殿中佳人身上,細細地描摹她昳麗眉眼,一筆一畫漸漸刻入骨血,從此死生難忘。

只是佳人甚是不解風情,移步虎虎生威,紗幔皆如風起,飄揚避讓于她。淩厲如狂草的劍眉下,丹鳳眼略掃,四下燈火晃了晃,立時識相地明亮許多。哪怕兵器未曾祭出,她檀唇微抿時笑中已自帶冰冷殺意,長生乍地背脊一僵,小動作一頓,只得默默将爪子收回。

于是長生整只狐貍都不好了。

話說回來,若是姑娘們欲出門閑逛,約摸也不願偕同一位比自己更為妖豔動人的……男伴。所以此時此刻,他看着扮起男裝來比自己更具男子氣概的雍卿,忍不住腹诽:莫非是師父為了阻止自己對她動心,又使出了什麽缺德招數不成?

雍卿其實無感,心說他許是見色起意,習慣就好。但靜觀眼前绮麗景象,卻令她覺得,這貨不若對着鏡子調戲他自己更有趣味些兒……

能将白衣裳穿得如此妖嬈豔冶的,天上地下只怕也找不着第二個了。

榻前置了不大不小的一只三足彩瓷香爐,長生正慵懶地側卧绫羅繡榻上,一手支額,睡得發絲淩亂,照例衣襟散開,做足了風流姿态。

方才他只是戲谑而不願細述,雍卿也不再繼續追問,見他容色如暗香撩人,卻又忍不住調侃道:“你這又是玩哪一出?‘春宵苦短日高照,從此君王不早朝’?”

淡淡煙氣缭繞間,長生掀起爐蓋,投了兩粒香丸進去。瞧這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模樣兒風情萬種,舉手投足倒比九重天上那些個素袂翩翩的還要風雅則個,簡直攝人心神。

端的是“繡床斜憑嬌無那” 。

雍卿心念一動,果然被其魅惑,莫名想到了這句豔詞。而殿中香氣乍暖尤涼,絲絲縷縷漸有些攝人心魂。

她眼前不知怎的,無端出現了奇異香豔的畫面——隐在重重紗幔之後,透出壓抑又撩人的女聲,似輕歌般悅耳……是绮麗錦榻上光線晦暗,正抵死纏綿的一雙人影。起伏翻覆間,背對着雍卿的男子漸沉喘息亦更加流連于女子頸側身前。

“莫擔心,阿素落…除了我,沒人能聽到的……”慢語呢喃間,他一手扣住她雙臂置于背後,用力地将她擁入懷中。

“唔…帝座……”

她似承受不住般微仰起頭,三千如瀑青絲不再掩住容顏,他卻不分由說随即吻住她的紅唇……

然而只一眼,便驚得雍卿膽戰又肝顫!

男子輕笑的聲音分明與長生無異,而那女子……眉眼間盈盈春.色,雖不勝羞怯之态,也錯不得,與長生相貌有五分相似。

平日裏自認閱人無數的雍卿目瞪口呆。

若天地之間美色為十分,長生與三界衆生可得三分,其餘七分,盡屬此女。

有美如斯,障月蔽日!

莫非是長生之母?他自己卻又說過,生來與父母皆無相似之處……于是她只能下定論為:“一定是這段時間被長生折磨得精神崩潰了不然怎麽會出現幻覺看見他自攻自受的活春宮……”

回魂啦小鳳凰!!!

……

“吶~怎比某人賦閑在我青丘這一畝三分地,倒是悠哉游哉,且心安理得呢。” 長生這貨一向是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讓雍卿想要殺人滅口。

就比如現在,剛剛受到巨大打擊的她一時語塞。

以涅槃失敗為由躲在青丘,說是養傷,養的卻是心傷。這原因卻太過矯情,若是再行辯駁,非得被長生取笑不可,畢竟“為情所困”這種解釋可完全不似她往日作風。然,羽族之人向來傲嬌,鳳凰一支則更為其中翹楚。雍卿不痛快了,令她不痛快的人也必然不得痛快。

“與你相比無非自降身價,一身脂粉氣兒我倒還望塵莫及。” 作為一枚顏控,雍卿無意間已将長生與那女子作了一番比較。此時她左看右看都覺得,長生竟陰柔得平添三分邪佞,出口的話也就刻薄得不近人情。“這般淡妝濃抹總相宜的料子,倒不知你還是個男人不是?”

而他撫着鬓角不以為然地看她,笑得春暖花開,仿佛聽到了什麽贊美之詞似的:“是不是男人,你與我試試看,不就知道了?”

活春宮活春宮……

試試看試試看……

輕聲慢語香氣紗幔糾葛纏繞,真實與虛幻,各種畫面交替驟現,一時間齊齊在腦中炸開。

縱然居高臨下,雍卿仍是氣勢全無,縱然氣勢全無,她仍要假裝淡定:“試?試什麽?”

那一雙丹鳳眼向來威嚴無比,在此刻眼角險險挑起,卻掩藏不住她的慌張。無意間雙手已緊握成拳,倒顯出幾分倔強無措,看得長生既歡喜又心酸:“你這樣愛逞強,我是真的會心疼…”

此言甫出,兩人又是同時一愣。

“……”

此時尴尬…非常尴尬…特別尴尬……

長生自覺失言,默默咬了一會兒袖子之後,竟如魔障了一般欺身而上,撲向雍卿。而她被他方才那句話再驚吓到,正努力對抗心中不适反應,冷不防就被撲倒在地。

地上鋪着綿厚的雪白絨毯,雖是軟乎,雍卿還是有些暈頭轉向,而長生妥妥地壓在她身上,當真是動彈不得的“貼身”。

嗯,所謂的貼身護衛。

雍卿生平第一次成了人肉墊子,且與男子零距離接觸,忽然就這樣怒無可怒了,只用平靜到不行仿佛心如死水的語氣問道:“你想幹什麽?”

長生又一時鬼迷心竅應道:“你啊……”

沒下文了?!

兩人保持着奇怪的姿勢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瞪得她眼睛都酸了,結果?居然!什麽鬼啊喂!

他的真實答案确實如此,露骨又直白。雍卿完全聽不懂,多年之後才反應過來,臊得整個人伏在他懷中面如紅蓮豔色驚人。

再回到此刻,他的呼吸炙熱燒得她耳根發燙,忍不住懊惱地偏開了臉,卻又正好熨上他掌心。

長生驀然輕笑,清亮的眼神近乎能溢出水來,映着燭火迷離,令雍卿一陣恍惚。

“啓禀君上,丹穴山英招大人來訪,說是……”

有霖的出現成功打破了這一室暧昧,也成功導致“再次推倒心肝寶貝小鳳凰并吃幹抹淨據為己有……計劃”延遲了千二八百年,因此被長生記恨了千兒八百年。

雍卿倏地回神,一手将他掀翻,起身長立時神色已是令他心中驚痛的厭惡。

“荒唐!”她怒斥一句,本欲離去,卻又被長生的話絆住了腳步。“我是想說,我們也來打個賭如何?”

雍卿回首睨他,側臉線條依然冰冷:“賭什麽?”

長生大喇喇地把自己攤平在雪氈上,撓了撓頭發,懶洋洋的腔調:“嗯,你不是不服氣麽?不如這樣吧,我與你在王城裏晃悠一天,誰的仰慕者更多,誰就勝出。”

“但你是青丘的帝君……”雍卿的本意是作為青丘之主他應盡職盡責好好處理公務才是沒事要賭個毛線球啊,結果長生理解錯誤,只得意到眉飛色舞:“非也非也,我們青丘之人,一向都是臣服于美色。”

其實這麽說來,雍卿會輸得毫無懸念……但她還是答應了。因為長生說了,仰慕者只限女子,而且他若是輸了便盛裝打扮一次,在雍卿面前扮作女子。

轉身盯着面前令四海八荒所有女子包括她自己都要自慚形穢的這一幅絕色皮相,骨子裏惡趣味之魂澎湃的雍卿,就這樣讓好奇心戰勝了理智。

“一言為定。”

“既然如此,你先去看看你們丹穴的人有何要事吧,容我先梳洗一番~”

長生抛了個媚眼,奈何雍卿正好轉身,随有霖走了出去,身影很快隐沒在紗幔之後……好吧她壓根兒就沒看到。

也來不及看到,接下來近乎詭異的一幕——

作者有話要說: 發糖,不太甜的那種。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