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南邊的海鮮們被訓得焉了吧唧的同時,北邊也在雞飛狗跳。
“這什麽狗東西?!流的眼淚比血還多,死不了!大爺我不給治了!”
随着一聲忍無可忍的怒吼,一只正太從北營主帳裏沖出來,赤發重瞳,可見又是個殺胚。“阿雍呢?阿雍去哪兒了?”
瞿如正對着扶桑木方向望眼欲穿,忽然興奮地跳了起來:“是殿下!重明長老您看,殿下回來了!”
雍卿……雍卿從天而降,拍了拍身上些許浮灰。
這厮剛把天帝幼子——也就是栖在扶桑木上的金烏太子給揍了一頓,心裏挺解氣的,這會子見她師父一張小臉氣得扭曲比鬼猊陰獸還猙獰,倒也很給面子地準備折腰挨訓:“師父,有事?”
重明見她今日既沒有扭頭就走也沒有閉眼入定,便知朽木不可雕了。他瞪着眼“你你你你”你了半天,最終還是氣咻咻地拂袖而去。雍卿仍不覺是自己太不争氣,還以為他是今日忽然沒了跟自己打架的由頭,心裏頭不痛快呢。
這時,營帳大門的禁制再次開啓,弱柳扶風的一人倚在門邊,銀絲及腰袅袅散下,身上還披着雍卿的一件猩紅大氅,就這麽楚楚可憐地望着她。雍卿仿佛有所感應,緩緩轉過身,在看到“她”的瞬間威壓釋放開來,震懾了所有明裏暗裏貪看這絕世美貌的人。
瞿如禦用的哀怨表情被搶,重點是對方還哀怨得比她更好看,好看到她連揍之的心思都不知不覺歇菜了……
這時雍卿卻忽然吩咐道:“小英,退下。”
小瞿、小英自然是她分別給瞿如和英招取的昵稱。瞿如風中淩亂:“殿下!我是瞿如!!!不是英傻!”
雍卿愣了一下,從善如流:“小瞿,你退下。”
作為吃瓜群衆,長生一臉懵逼。
小戰神雍卿向來身負目能視千裏的美名,然而她臉盲,連手下倆副将都時常認錯,這一點倒是鮮有人知。瞿如這會子也很哀怨,淚漣漣地被慢一步趕來的英招拖走了。
一時天地寂靜,仿佛此刻前後戰場上的厮殺喧嚣都不複存在。
美人垂首不語,一直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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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卿則愣了一下下,盯着那美人的目光幽深,堪比那落迦之淵。“姑娘,好些了?”
美人也一愣,薄面生怒:“我,我是男兒身!”
“不可能,你如此美貌……”就該是女兒身麽?雍卿一臉錯愕,心中既覺怪異,又覺震驚,不知自己為何會有如此先入為主的想法。
主将心神動蕩,北營陣法也受其影響,出現了一瞬縫隙,只是太過細微竟無人發覺。
兩人尴尬對立之時,有淡淡桃色光暈滲入長生眼際。他身形晃了晃,雍卿眼疾手快地閃身上前,連人帶氅兜在臂間。兩人身高相似,只是長生要更瘦弱些,因此雍卿這般扶持着他時,當真是“耳鬓厮磨”了。冷不丁一眼,她竟被他眉眼間那一抹豔色晃得心猿意馬。
但是氣氛有點奇怪。
內心略作斟酌,她開口嘗試搭讪:“你的臉,很眼熟。”
長生全身疲憊無力,靠在她懷中,眼中朦胧所見的劍眉鳳目也柔和了三分,終不再望之生怯。只是,一定要強調“臉”很眼熟?“……你是不是多說了兩個字?”
“沒有。”雍卿毫不猶豫地搖頭,“我也許見過你。”
這讪搭得更奇怪了呢。
長生一臉冷漠,不想再搭理這個神叨叨的家夥。偏又察覺到“他”越發不加掩飾的目光,他內心深處有奇怪的念頭開始翻滾:“上天何其不公!同是神裔仙胎,憑什麽他如此英勇善戰,我卻羸弱無用,還要遭受多番折辱?若他不是男兒身,當下場景理應二人對調,那樣才對。不,不僅如此,我還要更加倍地折辱她,要她……”
就這一會兒功夫,他雙手拉着雍卿的衣襟,下意識地攥緊,眼神已經有點兒迷離。忽地又輕笑了一聲:“呵……”
雍卿定了定神,暗道一句“不妙”,只得将其打橫抱起。握慣了神兵利器的一雙手,此刻好似捧着一件稀世珍寶般,頗為小心翼翼。回到帳中,她也不敢有別的動作,趕緊逼着自己開口扯淡,以挽回長生有些渙散的神智。
“那日我叫你站住,為何不聽?”憋了半天,終于想出字數最多的這一句,還被雍卿說得很兩極分化:語氣極為平淡,內容極為霸道,卻毫無違和感。這令長生又無端生出些許叛逆心理,冷笑道:“叫我站住?這是什麽道理,我若是站着不動,早已被那魔怪殺死了罷?”奈何嘴上擡着杠,被雍卿放置在卧榻上時,兩只爪子又很誠實地扯住了她的袖子。
雍卿側身看去,這美得雄雌莫辨的少年傲嬌地偏過頭,卻又不時斜着眼偷睨她。一雙毛絨絨的狐貍耳朵藏在發間,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在雍卿看來,像極了丹穴山上那些未能化形的小雛鳥,剛長齊一身蓬松絨毛,亮晶晶又怯生生的黑豆眼,一臉嗷嗷待哺的樣子。
于是她就沒忍住,伸手将他耳朵捏了兩把,不意外的看到長生眼角桃色一路蔓延過臉頰,深至線條美好的脖頸。這一刻她竟覺得,他身上那件領口處只能露出一點鎖骨的皎白單衣,實在是很多餘。
心裏有點遺憾,說出的話卻是:“作甚?”
長生被捏得暈乎乎的,一不小心就說出了心裏話:“想跟你睡覺……”
死命扒拉在她袖上的爪子被輕飄飄撥下。他才剛反應過來,徹底鬧了個大紅臉,還來不及補救自己的“口誤”,雍卿的一桶冷水已兜頭潑下:“不行。”
以鐵血性格聞名神魔兩界的北軍主将,伸手攏緊了被這只美貌狐貍扯得微敞的襟口,依舊板着一張不拘言笑的面癱臉,令人頓覺冰山仰止。
她說:“我不能陪你睡覺,你得好好休息……我,我睡相不好。”
鐵血将軍第一次落荒而逃。
長生:“……”
這些時日裏,魔族那邊又消停下來,那落迦連半只魔怪都見不着了。神族二将原都提防着它們悶聲作大死,如今卻閑得發慌,南北營每日以各種名頭“交流感情”,奇怪的是,兩位主将之間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冷戰。
走出主帳數十步之後,雍卿忽地立在原地,偏頭嗅了嗅肩上的一縷桃花香氣,兩道劍眉微蹙。随即打了個響指,瞿如、英招就地現身,單膝跪于她跟前。
二人齊聲道:“殿下,有何吩咐?”
“可得姽婳罪?”雍卿負手垂眸發問。
瞿如應道:“北營方圓百裏皆無魔族蹤跡。”
皆無蹤跡?雍卿略作沉吟:“師父呢?”
這回是英招應道:“戰後有魔氣侵蝕凡間,重明長老去處理了。”
“嗯。”雍卿振動兩袖,剎那平地風起,“守好營地,我去找敖摩昂。”
兩副将目送她馭着紅蓮法器旋空而去。英招回望主帳方向,果見銀發紅影一閃,隐沒門後。
“……紅顏禍水。”他搖頭嘆道,裝作不經意地瞥向瞿如,竟被她一張“殿下好帥”的癡漢臉給驚得嘴角抽搐。
呵呵,看來殿下才是真正的“紅顏禍水”。
卻說雍卿徑直行往東邊,最終懸立于神魔戰場盡頭。此處是晦明交替,亦是四海彙聚之處,形成了一道寬闊無邊的瀑口,海水奔瀉傾落,下方便是深不見底的那落迦淵。這吞噬天地之勢卻對雍卿不起作用,她俯視着那落迦,面上表情淡淡,內心更是毫無波動。
此舉激怒了依附于此的萬千魔族殘魂,它們似虬蛇般翻卷纏繞絞作一柱,煞氣激蕩如飓風咆哮,直沖向雍卿面門。
而她竟閉了眼,嘴角微勾。
魔氣幾近實質化,凝作蜃龍狀加速襲來,烈風如刀刮得雍卿眉眼亦淩厲了幾分。不過瞬間,濁黑色蜃龍已近她足下紅蓮,巨口中殺氣騰騰。
“烏合之衆。”話音未落,雍卿眸光乍盛,當她揮出挾風帶火的這一拳時,威壓已将蜃龍格擋,并封鎖于無形屏障之中。
被迫定格的蜃龍血眸黯淡下去,緩緩渙散成一團團魔氣。雍卿真正擊破的竟是她自己的拳風,以爆發力将魔氣全部轟殺成虛無。
萬千殘魂化作一聲嗚咽。
雍卿甩了甩手,雙唇又抿成直線,臉上寫着“沒勁”二字,大寫的那種。
那落迦百丈上空,扶桑木上蹲着個身穿金羽衣的少年,旁觀了這一回合,他愣神半晌,感覺先前被揍過的地方又開始隐隐作痛。
“小太子,您該當值了。”一道低沉清冽的聲音遠遠響起,将他從被雍卿所支配的恐懼中喚回。
目送着小金烏忙不疊離去的背影,敖摩昂心情也是頗為複雜。雍卿那一拳自是以絕對的暴力震懾了魔族,鞏固了眼下這一時太平……作為即将被後浪推死沙灘上的前浪,恍惚間他甚至開始考慮小姑姑日日挂在嘴邊的成家之事。
“不!邪魔未盡,豈能就此罷休?”敖摩昂重新憤青起來,雙手握拳鬥志昂揚。偏在這時,雍卿如背後靈一般從扶桑木下幽幽地浮起來:“作甚?”
敖摩昂僵立在原地。
“……在對手眼底下自己給自己打雞血什麽的,好羞恥嘤嘤嘤!”
雍卿自然看不見他的內心是何等蕭瑟。但這種“啊好無聊好想打(殺)架(怪)”的狀态實在是太針對殺胚們了,久而久之就會讓人産生一些不可思議的行為。想了想自己對那美貌狐貍的觊觎之心,雍卿也開始扶額了。
“沒,沒什麽。對了……”敖摩昂終于也走出了被雍卿所支配的恐懼,“你方才那一招叫什麽?”
雍卿想了半天才說:“須臾破。”
敖摩昂:嗯,很響亮,但是一點都不想誇。不過雍卿也順便想起了此行的主要目的:“姽婳罪找到沒?”
“姽婳罪?”敖摩昂先是一臉“你在說什麽?”的表情。雍卿少年時說話一貫惜字如金,但他二人畢竟是“合作”多年的好對手,敖摩昂每次連猜帶蒙的,也總能摸清她的意思,只是這一次有些蒙過頭了……他忽然拔高聲量道:“你果真從魔族手裏搶了一只狐貍精?”
“我沒搶。”是“救”。雍卿默了默:“你不知道?情魔的寵物。”又跺了跺腳,意指下方的那落迦,“打仗之前,從下面跑出來了。”
“原來,上次開戰就因為這個?”敖摩昂內心已自動抹除了雍卿與“狐貍精”的關系,他往那落迦望了一眼,皺眉道:“金烏太子一歸來,鱗族都不敢接近這裏,看來消息全被你的那只小朱雀截了胡罷?”
思及瞿如,雍卿頓時啞口無言。
這兩日聽到的閑言碎語風終于一掃而空,敖摩昂忽然想調侃她,便咳了咳道:“風月誤事且治下不嚴,你該當何罪?”
“回丹穴,禁閉十年。”話說“風月誤事”是什麽鬼?雍卿也未細想,她本是在思索該如何處置瞿如,一不留神竟說了出來,一時有點小郁悶。敖摩昂震驚臉:……要不要對自己這麽狠?十年不能出門尤其是不能殺怪你受得了?
還沒等他震驚完,雍卿卻拂袖回身,丢下一句:“走了。”
“……喂!”
長生做了個夢。
夢裏不知是幾劫幾世的他與雍卿:月下的部落祭壇上,他第一次見到她起舞,移步處紅蓮開遍。接着在華麗堂皇的提婆神宮裏,他滿心歡喜地迎娶她為妻,雍卿穿着嫁衣美不勝收。
星輝霞光交映,她擡起頭時,長生看見的卻是自己的臉!
“不!不可能啊啊啊啊啊啊!”
他驚叫出聲,掙紮着醒來,整個狐貍吓得毛都豎直了。
月光泠泠地照進來,镂空的白玉窗棂看起來越發冷清,長生呆呆地坐着,望進窗下琉璃鏡裏才發現,自己又是孤身一人。
他裹緊了身上大紅羽氅,正是雍卿借他的那一件,自言自語道:“啊……我都忘了,原來已回到青丘。”
忽憶起在神魔戰場的那幾日,他也常發夢魇,有一次夢見被當日的魔怪追趕,驚醒後一身冷汗涔涔。長生哆嗦了好一會子才發現自己似乎紮進了一人懷中。
那人僵着身板,雙手下意識地虛摟他肩膀。天狐崽子卻不領情,一把推開……然而推不開“他”。
雍卿只好自己灰溜溜地松手了。
“你,你幹嘛?”受到不小打擊的長生炸起毛問道。
雍卿取過羽氅将他兜頭罩住,語氣輕得堪稱溫柔:“送你回家。”
這才有了長生獨守月冷風凄的一幕。
榻邊花樽裏擺着一支芙蓉,花瓣邊緣已有些枯萎。他吸了吸鼻子,以自身所剩無幾的法力施以加持,花色重現嬌豔,而長生的面色卻又頹白三分。
七寶琉璃鏡中映出他的臉,從前自己都是百看不厭,如今只隐隐期盼這張臉能入得某人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