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羅剎海市”的寓意,即混淆、颠倒;因此見醜為美,大雅大俗。鲲身島上布下的這一陣法以此命名,意為:能使所有法術都變得華而不實。
待到空中紅蓮散盡,宴間諸神仙回過神來,再看臺上兩人,竟是相安無事。
“丹穴少主”舞畢收劍,将華麗的斐刺劍歸還那“宮裝麗人”後,二人便遙遙謝禮,各自下臺不提。
期間就連敖摩昂也未發覺,紅蓮升空這一插曲過後,臺上那兩人的表情皆變得僵硬。
而被樂神用障眼法轉移到月下碧桃林中的兩尊真身,此刻正劍拔弩張……
“池瑤?”雍卿鳳眼一眯,長生頓時驚得頸毛直豎。
果然她手中紅蓮業火暴起,挾着“何方妖孽納命來也”的架勢朝他裹将過去!千鈞一發的瞬間,長生識海一片空白甚至忘了恐懼,卻依稀在火光中看見了神魔戰場上初遇的那一幕:耳畔依稀有着光矢破空之聲,戾風吹去飛灰,雍卿逆光展翼而立,冷冷地俯視着他,身後羽火殘焰如雨。
時間仿佛定格于此刻。
“……你想要嗎?這樣強大而美麗的‘他’……很羨慕吧?甚至嫉妒着他所擁有的力量……他不必像你一樣背負着莫須有的罵名,不用受人诋毀,更不用仰他人鼻息而度日……而他,說不定視你如蝼蟻,或者對你視若無物……哪怕……你早已對他懷有着卑微而糟糕的愛意……”
空白的識海中突兀地出現一個聲音,缥缈而破碎,似細流或輕紗缭繞于亘古,引誘着心有魔障之人一步一步堕入深淵。
天地悠悠,此恨不絕。
“我……”長生徐徐開口,眼角緋色如絲正逐漸侵入他一雙呆滞青瞳。
那一柱業火本是以潑水之勢罩住了長生,卻在燎上他發髻之前,被雍卿陡然收回。她不顧掌心熱辣反噬将本命法寶緊緊攥住,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簪在“她”發髻上的一朵芙蓉花。
清風拂來的涼意浸透全身,長生也如夢初醒,眼中妖異緋色剎那褪盡。
“我,我已經站住了!”他突然淚汪汪地喊出這一句,誰知背後抵着的那株玉樹竟應聲而倒。狐貍崽子早被吓得腿腳發軟,這會子可不愣愣地跟着往後仰……
皓月依然當空,玉樹卻傾下了一片,滿地流光細碎,想來皆是剛才那一潑紅蓮業火的餘威所致。雍卿還沒想明白他剛剛那一嗓子是何解,倒是反應極快地伸手——她一把抓住了長生的衣襟,不費吹灰之力便将他拎回原位。又見長生髻上芙蓉花搖搖欲墜,還順便伸出另一只手給他扶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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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殺我!但我,還是站住了沒動……”長生好不容易站穩,還不忘嘟嘟囔囔地解釋。
“嗯。”雍卿自知理虧,只顧着慶幸自己當時耍了個心眼,在那朵芙蓉花上留下印記,才免了今日眼前之人的血光之災。一時卻沒去理會他話裏的深意。
再溫柔的敷衍,那也是敷衍。
長生心裏的委屈咕嚕嚕地冒泡,眼眶也更紅了,氣咻咻地打掉雍卿擱在自己肩上的手。
雍卿收回手閑閑抱臂,還頗有興致地瞧着他如打回原形一般不停撒潑的樣子,忽道:“你叫池瑤,當真是男子?”
長生一時語塞,爪子更不安生,愣是将兩只袖子攥得發皺,半晌才佯怒道:“是男是女又如何?你管不着!”
話音剛落,他自己又有些後悔把話說得不太好聽了,少不得再偷眼瞄一瞄雍卿的神色。
卻見她垂着眼簾一臉若有所思。
月色被“羅剎海市”渲染成一挽柔光,緩和了雍卿眉眼間的戾氣,甚至使她的面孔輪廓也不複從前那般硬朗,只保留着一種英氣之美。
長生眼都轉不開了,傻傻地盯住她,忽聽得一聲輕笑:“是男是女,又如何呢?”
雍卿擡起頭,微微笑意漾在眼底,如水中月影:“你說得沒錯。”
這是長生第二次見着她的笑。
他也是知道的,雍卿不會笑,也不會哭泣。在遇到長生之前,她無喜無悲,像個真正的神佛。
更何況,她還臉盲。
也正因如此,她才會在見到那朵芙蓉花之前,有一絲懷疑就能面不改色地做掉他。
這麽一想,長生倒不知該笑還是該哭:原來,雍卿真個是認花不認人的。
要說這朵戲份很足的芙蓉花,它既不是天界百花園中的仙卉,也不是凡間富貴鄉裏的珍品。細按來由,須從雍卿送長生回家的那日說起——
“你家在哪兒?”紅蓮法器升至虛空,漸漸飛離了神魔戰場,雍卿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這一問題。
她甚至還沒意識到,兩人未曾互通名姓。
“青丘。”僅是這兩個字,長生的聲音也能透出一股深深的怨念。
他一手扯着雍卿的衣袖,整個人被那件大紅羽氅兜頭裹住,姿态柔順地跪坐在她腳邊。雍卿無疑很滿足于“‘她’好乖巧”的現狀,察覺到他的悶悶不樂之後,她也有點發愁。
“你表兄很忙,那,我陪你去玩。”雍卿想了一會子,歡欣地順了順長生頭上的呆毛。
被順毛的長生默默捂住胸口,小心肝兒撲通撲通直跳,像揣了只鬧得很歡的兔子。
所謂的“表兄”,其實是他自己,反正青丘住着的旁支表妹成千上百,随便借哪一個的身份,都能在雍卿這裏蒙混過關。
但難以否認的是,他被這太過認真的語氣打動了。
“好。”
在長生因為被感動而沉默不語的時間裏,雍卿心中還有點小忐忑,一聽這小美人只愣愣地眨着眼沒有拒絕,心情立刻多雲轉晴:“你想去哪裏?”
“去凡間!我從來沒去過,也不曉得是什麽樣兒的,我們去瞧瞧吧?”說着說着,長生的語氣越來越興奮。他仰着頭看向雍卿,又攀着她左手半是撒嬌半是讨好地搖了搖,溜圓的狐貍眼兒一閃一閃亮晶晶。
雍卿被萌得肝顫。
灌愁海底有萬丈紅塵,将仙凡兩界各自隔絕,紅塵裏又有三千世界,每一世界中皆是“過去、現在、未來”三劫同在,化為星渦觀。
故此,每一粒星辰,便是一處凡世。
天道桎梏之下,凡界運轉有序,所謂“造化”自然容不得界外者加以幹涉,饒是神仙,也無可奈何。
這兩只愣頭青說走就走,竄到半途毫不意外就迷路了。
“再竹寺?”
望着眼前依山傍水而建的這座古寺,長生臉上的表情卻是驚惶多于好奇。
雍卿心裏也沒譜,只好再默默順一順這只驚弓之鳥的毛。待他稍微放松下來,她才輕聲問道:“要進去嗎?”
長生懵了一下,咬牙道:“要!”
寺中當即傳來一聲忍俊不禁的悶笑。
“是,是誰?”大紅羽氅給予的安全感已餘額不足,狐貍崽子耳朵都吓趴了,還伸手擋在雍卿面前想強逞威風。後者一根筋軸到不行,又怎會顧忌他岌岌可危的顏面,淡淡一句:“我來。”不分由說地将長生護在身後。
“我麽?自是這再竹寺的主人吶。”聞聲如莺啭間關,孰不知說話那人該是何等的嬌俏樣貌。
“哎,是女子?”長生還傻了吧唧地小聲問雍卿,“我聽說這凡間寺廟裏住的,都是西天界的男信徒,叫什麽‘比丘’,卻不知女子也能做‘比丘’。”
“女子叫‘比丘尼’。”雍卿聽後脫口而出,但這一句說完之後,她自己也是一愣,也不知自己為何會知道。
談話間,伴着些風吹紙頁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似有人在葉間穿梭行來,寺外二人又聽見了一道溫和醇厚的男子嗓音:“有客前來,未能遠迎,是我等失禮了。”
寺門無聲而開,可見其中草木幽深,而屋宇頹敗。雍卿二人默默對視了一眼,大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之意,就這麽相攜着走了進去。
通往寺中大殿的青石路上苔痕斑駁,鼓樓在左,鐘樓在右,只是鐘鼓皆掩于廢墟中,成了朽木廢鐵。而眼前那座大殿,也是斷壁殘垣,遙遙可見殿後青瓦白牆的小佛堂,卻完好無損。
雍卿、長生無不是少年心性,欣賞不來這荒涼景致。尤其長生一手挽着大氅,一手被雍卿半拎半挎的,姿勢十分矯情。
“凡間凡間,連個凡人都沒見着算什麽凡間……”他低着頭小聲地碎碎念,雍卿卻以為他是嫌棄這石路凝苔,走得太憋屈。她幹脆止步,伸臂将長生打橫抱起,成功驚了他一吓。
驚吓過後,長生兩頰飛紅,卻不知是羞也還是氣也:“你這是做什麽!快放我下來!”
雍卿不說話,有些揶揄地瞧着他。長生見她眼中含笑的樣子,臉上紅暈更盛,竟看得癡了。
“到了。”雍卿大步流星的,這時已走過佛堂側畔了。他這才回過神來,暗地裏咬牙握拳,恨不能撓花她一張俊臉。
佛堂門前是一方水澤,水上蓮葉如傘,碗大的紅蓮花盞盈盈舉于碧色間。花葉叢中藏着個嬌小的紅裳女子,她指着雍卿二人,嘻嘻笑道:“白郎,看她二人一美一俊,竟也是‘颠倒衆生’呢。”
“阿緋,不可胡言亂語。”佛堂中又出來一白衣男子,佯怒地斥她一句。那喚作“阿緋”的女子扮了個鬼臉,轉頭又紮進蓮葉深處。
“在下白溪客,內子有口無心,還望二位海涵。”朝雍卿和長生擡手作揖之後,白溪客輕嘆了一聲,望向那水上蓮葉叢時,有無盡寵溺之色缱绻于面上:“我夫妻二人身困方寸之間,不得出門相迎,實屬無奈。”
其妻模樣俏麗,白溪客則是眉眼淡然的書生模樣,人與聲皆如水一般溫和。長生仍是好奇,一雙初具雛形的桃花眼将他上下打量,好似想從他身上看出朵花兒來。雍卿心生淡淡不悅,再次把長生擋到身後,開口便道:“你們是鬼魅?”
她二人神力雖已被天道約束,身上的上界氣息卻半點也不知收斂,倒教白溪客以為是個下馬威。因此,他任長生肆意亂看,神情絲毫不變。雍卿語調平平的一句,反令他警覺起來:“非人非鬼,故而不入輪回。”
雍卿點頭道:“哦,是此間變數。”
長生兩只毛絨絨的耳朵一趴一立,正聽得似懂非懂。白溪客忽然收斂了臉上笑意,立刻有一陣怪風卷來,眨眼間便将他攝走。雍卿反應已是極快,伸臂抓去,只撈回那件大紅羽氅。
“我靠。”她一時沒忍住,罵出了重明長老的口頭禪之一。
雍卿也不客氣了,将紅氅化為一簇凰羽徑直往那白溪客眉心刺去。孰料白溪客卻微笑默立,凰羽射至他面前,竟緩緩沒入一層憑空出現的水幕,且消失不見。雍卿見狀,面不改色地又祭出了本命法器——業火紅蓮。
這一回,不但白溪客的神色堪稱訝然,就連蓮葉叢中也傳出一聲驚呼:“哎哎哎,等一下!”
雍卿是否聽見了?
她自然是聽見了,手中動作卻絲毫未見停滞。
紅蓮如一團流火襲向白溪客,亦有另一團流火自蓮葉間撲出,正好将雍卿的業火紅蓮攔截在半途。
她定睛一看,千年寒冰不化般的臉上也浮出一點詫異。原來,當下竟有兩朵業火紅蓮同時盤旋于空中!
好似花開并蒂。
仔細再看,倒也不難區分:真正的業火紅蓮曾經歷煉獄天的七十二柱業火煉化,重重花瓣上自有玄金光華流轉,就像閃電蜿蜒游走于烏雲間;而另一朵“業火紅蓮”則通體一色,且是極為純粹的正紅色。
當然,雍卿詫異的絕非此事,而是……她的本命法寶,非但原本淩厲的攻勢皆被卸去,甚至很不聽使喚的,連讓它化成弓矢之身都不肯了!
好不容易,雍卿才将業火紅蓮收回手中。另一朵紅蓮依依不舍地落到她對面,即白溪客的身邊,變成一位俏生生的紅衫麗人。
“我叫緋霧。”她一把摟住了白溪客,先拿臉蹭了蹭她夫君的胸膛,轉頭對雍卿笑得見牙不見眼,“你的法器,跟我是長在同一處的花兒呀,可後來它靈識未開就被人摘走了。”
雍卿:“……”
緋霧又仰起臉看向白溪客,糯糯地說了一句:“主人走了之後,我們失散了好多好多年,沒想到今天還能再見面。”
作者有話要說: 單方面耽美 單方面百合=意外的好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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