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雍卿在心裏翻了個大白眼,面上卻只略壓劍眉,“把人還我。”

她畢竟是個火鳳凰,生來不甚有耐心。

既答應了帶那漂亮毛團到凡間瞧瞧,這才一眨眼的功夫,人就給搞丢了,本命法器還莫名其妙地認了親!

羽族少主的一張俊臉喲,着實被打得有點疼。

緋霧與她夫君膩歪夠了,見雍卿又要發飙,忙寬慰她:“莫急莫急,我知你們要去凡間,但神仙是去不得凡間的,你們竟不知道麽?”

雍卿是真不想跟她磨叽,鳳眸一揚,掌中業火又有迸發之勢。

白溪客立即将愛妻護住,倒與先頭雍卿護着長生的架勢頗為一致。

不同之處是,先前那只顏面至上的狐貍并不十分領情,時時想着要逞幾把威風。緋霧則笑吟吟地扒拉着自家夫君的臂膀,伸手指向水上花間:“你瞧,他就在那邊的花叢裏睡着啦。”

雍卿将掌心火一收,大喇喇将背後空門亮給這對夫妻,飛身掠往緋霧所指的地方。

果見層層花葉交疊之間,她的那件大紅羽氅淩空平鋪于水面上,一只白毛狐兒團卧其中,鼻尖還冒着個泡泡,睡得很酣。

雍卿連狐帶羽氅一并攬到臂間,同時放出靈識去探這毛團是何狀況。感知到“她”真的只是睡着,她才松了一口氣,隐隐有些後怕。

神魔戰場上久無敵手,這次是她太大意了,實不該攜這法力低微的小狐貍以身犯險。

既心有顧慮,怒目金剛也只能裝作菩薩低眉。

“方才多有得罪,二位見諒。”雍卿語氣一板一眼,好似在天庭面聖述職。

那雙伉俪訝然對視:傲氣淩人如她竟肯先垂首賠禮?

白溪客還只是微微挑眉,緋霧那雙杏眼睜得溜圓,臉上是毫無掩飾的驚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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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看在業火紅蓮的面子上,夫婦二人倒也頗大方地還了禮,并邀雍卿至水上涼亭一敘。

賓主三人一狐入座後,緋霧紅袖輕招,石桌上現出四盞花露。

香氣終于勾得雍卿懷裏的長生緩緩探出頭,睡得軟毛亂翹的狐貍臉上,那雙烏潤眼瞳裏有種懵懵懂懂的天真。

這厮呆頭呆腦地吱了一聲:“我們是到凡間了嗎?”

這回白溪客很正經地答道:“此處并不是凡間,乃是虛與實的間隙,名為‘迷曉幻境’。”

“也叫做‘夢冢’。”緋霧補充道,“舊時有司夢天女,為困住一只擾亂陰陽的魔物,她以法身化牢籠,以神魂作封印,将其鎮壓在此。”

“魔物呢?”原本在默默搓着狐貍頭毛的雍卿頓時來了興致。

緋霧很理所當然地攤手道:“現如今,自是跑了呀!”

事業心極強的鳳凰戰神頓時手一抖,不小心揪下來幾根珍貴的天狐絨毛,疼得長生轉頭就是“嗷嗚”一口。

雍卿任其咬着不放,仿佛他叼着的是別人的手。

白溪客在旁無奈地笑笑:“這卻與我們無關,魔物借風神之力破出封印後的三百一十九年,我們才來到此處。”

“如今這兒就成了彙集天地之間所有夢境的地方。每一朵花,都是世上生靈的一個美夢。”緋霧又閃現在水上花叢,雙袖如蝶翼舒展,手上平托着無數朵夢境,“你們瞧,這朵叫‘南柯’,旁邊那朵叫‘黃粱’。”

凡人夢境幻化成無數閃閃發光的花朵,花中猶如戲臺,走馬燈似的演着折子戲。

狐貍喝了人家的花露,很給面子地“哇”了一聲,并認真地拍爪子鼓掌。

雍卿依舊臉僵:“嗯,好看。”

得到誇獎的緋霧更加地春暖花開了。

只有白溪客被這三個不走尋常路的給噎到無言,趕緊把話頭扯回正事:“仙凡兩界懸殊,但夢境可通。說是某處凡塵,有書生杜子春以虎皮上兩世之夢幾涉仙道。故此,你們想去凡間游玩,倒也不難。”

緋霧回到她夫君身旁,與此同時,一只玉碗從天而降。

玉碗穩穩落在石桌上,雍卿與長生雙雙探頭看進去,碗中封存之物不像是花,倒似個小小的龍挂風。

磅礴神力撲面而來,激得雍卿的本命法器都蓄勢待發。長生直接一頭栽回了羽氅裏面,全身的狐貍毛都立正豎起。

白溪客接着道:“此花是上古風神之夢,花名‘雲吠’。以花為引,可通凡間。”

“這術法呀,是山那邊的一位山君教給我們的,叫作‘芥子須彌’!”緋霧捧着臉,眉眼彎彎地看着對面那神色各異的少年神将與其懷中小狐,“雲吠花可以借給你們,但是,有個小小條件。”

雍卿有點愣:早已失傳的西天界“般若四法”之一?

長生則點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立刻喊道:“什麽條件?”

“第九百七十四處凡間有位樓驀蘭小姐,與我夫婦二人有些淵源。她笄禮将至,我們想送她一個美夢。”

狐貍頓時傻眼:“啊?夢要怎樣送?”

白溪客放出另一朵光彩灼灼的芙蓉花,道:“請你們幫忙,以雲吠花為引,先借驀蘭小姐與其情郎之名,到這個夢境裏走一遭。”

“如此,美夢便能送得?”雍卿似不信地微微皺眉。

“不僅美夢可至,更能達成二位的凡間之游。”

雍卿與長生對視一眼:“好,我們答應。”

白溪客颔首,與緋霧齊齊結訣施法,芙蓉花落入了玉碗中,散成一股幽香。

風乍起,吹得碧波生瀾,一幕夢境如花綻放,陡然在亭外鋪展開來。

夫婦二人側立在旁,輕揚廣袖作相邀之禮,淡笑道:“二位,早去早回。”

話畢,飓風席卷,眨眼間一人一狐已沒入夢境深處。

“……既是前世之緣,爾等又何須幹涉呢?”

與再竹寺遙遙相對的湖畔山峰上,雲霧缭繞間傳來一道天外之音,如唱偈,似嘆息。

亭中二人當即伏身相拜:“參見山君。”

“天命在上,若是沒有小蓮花上輩子生養的這個閨女兒,東西兩天界怎得新帝座?”另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悠悠地從蓮花叢中蕩出來,這語氣聽起來對自己口中的所謂“天命”也并無幾分尊敬。

“見過書中仙人。”雖是起身行禮,白溪客與緋霧對其卻更添幾分親近之意。

一葉破爛小舟飄在湖面上,舟中正在不停進水,看起來頃刻就要沉入水底。而那呈“大”字狀平攤在艙間之人,以書冊覆面,衣不沾水,仍然癱得很安詳。

等到湖水沒過舟頂,書中仙人這才伸了個懶腰,老神在在地登上一朵蓮葉,迎風而立:“我說山君吶,他們這一家三口勉強也算個‘隔世親’,總不能眼睜睜看着閨女為情所困,一困就是上千年吧?”

身在雲中的山君聽得有些無奈:“吾知人間有‘隔代親’,竟不知還有‘隔世親’。”

緋霧向來活潑爛漫,此刻也忍不住眼眶紅紅:“山君,九兒已歷五百次輪回,無一善終!”

白溪客蹙眉不語,輕輕擁住她薄弱肩頭。

山君道:“此兒舍去純魔之身,以修仙道,正合吾‘萬象有靈’之法。既經九世情劫,若再能勘破這第十世劫,便可成正果……”

“哎,什麽正果歪果的,您非得讓一顆小情種長成另一尊大梵天麽?”書中仙人頗不耐煩地拿書卷撓後背。

“且莫忘了,上一個修行‘萬象有靈’的阿落剎娑,如今還被困在夢裏出不來呢。”

聽聞此言,緋霧與白溪客雙雙望向了玉碗中的那朵雲吠花。

山君沉吟了許久,不由得嘆道:“也罷,吾不過區區一守山人。卻說你這執掌天書的司命者,欲逆天命而為,又是甚道理呢?”

“呵,天命。”書中仙人嗤地一笑,将書冊重新拍平,舉到頭頂,“本仙就不能有個叛逆期麽?再者,便是家長也有行差踏錯的時候,做兒女的須得幫忙修正一下啦。”

“嘩啦”一聲,晴天霹靂。

紫藍閃電如擎雲巨柱,直直劈中了書中仙人,湖面上頓時整片的烏煙瘴氣。

“這天譴倒是來得頗快啊。”山君遠在天邊,搖着頭喃喃自語。

亭中的花靈夫婦卻是安然無恙。

但見丈餘高的一卷書冊攔在亭子外,紙面流光,依舊潤澤如玉。

“天書!”緋霧驚呼出聲。

剎那間,這本無極天書連同其主,一并消失無蹤了。

“本仙到夢境裏瞧瞧去,說不定那兩只小動物還需要個幫手哩!”

雍卿與長生再睜開眼時,已到了一處名為“滿莊”的地界。

濛濛山雨仿佛亘古未歇,将竹林梨花浸透,遠望如沁白翡翠。而這竹林之外的梨花叢下,小小石臺上,正有一生一旦,水袖翻飛地唱着。

“無雪天也寒,輕裘沽酒,以慰紙帳旅魂。”

“醉月迷花,揖君清芬。只是遍邀瀛洲客,流霞能幾酌?”

“無軒冕可棄,無風流可聞。紅友雖少,來者有份。”生角唱完這句,便揖手退下,獨留旦角黯然傷神。

她以袖掩面,泣道:“啊呀——我道他是個小小劍癡,誰知南海酒醉三千場,這雲端幻夢跌落只一朝!”

此刻天上驟雨忽如瓢潑,澆得臺上臺下一片忙亂,原本看得入迷的衆人打着傘也無濟于事了,只能各自散去。

不過頃刻,雨中只餘一雙主仆。

油紙傘面上描着芙蓉并蒂,花色為紅邊白瓣,正如傘下那位紅衫白裙的樓氏小姐。

半個滿莊都是樓家産業,而樓員外膝下僅此一女,年方及笄,閨名“驀蘭”,是滿城皆知的戲癡。

撐傘的丫鬟小梅香頗憂愁:“小姐,這雨也下得忒大了,咱們先尋個地方避一避吧。”

“再等等,這應是個新班子,手腳才如此之慢。”樓驀蘭還眼巴巴地望着搭在梨花叢裏的後臺,連雨水沾濕鬓發也無察覺。

“說來也怪,城裏大小戲園子多的是,為甚山下這個連年怪雨的老戲臺,您就是念念不忘呢?”小梅香見勸她不動,越發納悶。

“雨落花臺這名頭有底蘊啊,你可記得,燕巢社裏鼎鼎大名的‘小紅拂’都在此處演過幾場呢。”提及生平癡迷之事,樓驀蘭立刻說得頭頭是道,“只是方才那旦角唱得不俗,如此人物若還藏在雨落花臺,那便如龍困淺灘,有負其才了。”

梨花樹後走出一人,頭面已卸盡,臉上油彩妝容猶在,眉心那朵象征着巽尊的小小花钿殷紅如血,更添了三分豔色。

“在下不過匠門棄材,樓小姐過譽了。”

樓驀蘭一時失神。

卻原來,臺上扮演巽尊的旦角兒,是個毓秀少年。

過了三日,一只紙鳶借着春風,悄悄跌入樓府後院。

驀蘭小姐扮作男兒身,馭馬出了城門。

城外江畔,堤岸上柳色青翠,柳邊立着個娉婷小娘子,似在靜候良人。

“小芸生!”

遙遙傳來呼喊聲,但見“少年郎”滿面歡笑,如禦雲而來,為這幅畫卷添上鮮衣怒馬的一筆。

樓驀蘭勒馬停在柳樹下,迎她笑顏的卻是芸生眉間隐隐幽怨。

她連忙丢下缰繩,有模有樣地賠了一禮:“權宜之計,還望‘小娘子’見諒。”

“那行,今日須得你請客做東。”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裝作女子的芸生,正是那日樓驀蘭在雨落花臺遇到的那個小旦。

“聽說江邊新開的酒家‘必醉樓’,是個喝酒賞景的好去處。”樓驀蘭在馬上微微俯身,朝他伸出手,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少女顧盼生輝的模樣,能奪這世間萬千春光。

小少年芸生耳尖紅透,低着頭,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驀蘭後知後覺地有些臉熱,将他拉上馬背後,心中更是緊張,一雙溜圓杏眸不知轉了幾轉。她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才對芸生道:“你可坐穩了啊。”

駿馬飛馳,瞬間已至數丈開外。

微風拂過柳梢,水上三兩枝芙蓉亭亭而舉,含苞待放如羞怯小兒女。

待芙蓉花開遍江中,人間初聞蟬鳴。

樓驀蘭依然時不時出沒于各個戲園之間,只不過出了戲園便是去見芸生。

家中只知她與一個戲唱得很好的同齡小旦兒有些來往,卻不知這小旦其實是男兒身。

“都說我是個戲癡,不料芸生你竟是個酒癡。”一只烏蓬小船緩緩穿行于江上芙蓉花叢間,樓驀蘭坐在船頭,正對着個酒壺發出感慨。

暑氣漸盛,夏日午後總有些散漫之意。她扮過幾次男子,舉止也豪放了許多,今日熱得不行,幹脆除去鞋襪,将雙足浸入清涼的江水中。

芸生背向着她,正坐在船尾慢悠悠地劃着槳。聽驀蘭說他是“酒癡”,不免眉頭一揚,輕笑道:“有些醉意,才更能入戲呀。”

“入戲?聽着很有趣,那我也試試。”于是這戲癡捧起酒壺,揚脖便是一大口。芸生頓時有些擔憂,又怕失禮唐突了她,只能側首叮囑:“你慢點,別嗆着了。”

話音未落,船頭那少女便咳了個驚天動地,吓得芸生趕緊丢下船槳,沖過去給她拍背順氣。

“唔,無事,就是有些頭昏。”半晌後,樓驀蘭才虛弱地擺擺手,但轉頭看着他時,眼神卻已有些迷離,“芸生,我怎麽看不清你的臉了?”

芸生平靜而無奈地拿走她手裏的酒壺,道:“你這是喝醉了。”

“喝醉了?原來,這就是……”這回話都未能說囫囵,驀蘭兩眼一阖,直直倒在了他臂間。

芸生只得攬着她,呆坐在船上。

日頭漸漸偏西,江上起了風,一時波光蕩漾,仿佛看不見的雙手将這一葉烏篷推入了芙蓉花叢深處。

樓驀蘭朦胧醒來時,已是月上中天。

四周是蛙聲蟲鳴遙遙相和,幾點螢光穿行于花葉之間,與江畔漁火明滅相映。

她暈乎乎地坐起來,才發覺身上蓋了件披風,而芸生抱着酒壺坐在船尾,倚着烏篷動也不動。驀蘭湊近去瞧,卻見他也是睡着了,月色清輝灑在這張俊雅面容上,越顯得一切靜谧如夢。

“芸生,小芸生?”她輕聲喚道。

少年睡眼惺忪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拉着她挪到船頭的烏篷邊上,兩人并排躺下。

如此仰面朝天,所見是夜色如墨,星河璀璨恰似這世間萬家燈火。

“此乃‘滿船清夢壓星河’,甚美!”驀蘭驚嘆不已。

芸生看着她眼中細碎光輝,也微微笑道:“對,甚美。”

作者有話要說: 時隔兩年的更新,以前寫的雖然很傻【哔——】,但是不想修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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