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上月成了海底月,眼前人卻不見得還是心上人。
雍卿雖說只以神識為爪,長生卻也被她掐了個夠嗆,漂亮小臉皺成一團。而下手之人無半點憐香惜玉之心,大有不逼出魔物誓不罷休之意。
“你…果然無情。”那個稚弱聲音即便氣急,也依舊言語款款,不似邪魔垂死掙紮,倒像是小姑娘在為閨中密友打抱不平。
就是有點結巴,講話總要略作停頓:“他從一開始…就,就很喜歡你,你卻對他……這麽狠。”
“不是對他狠,是對你。”雍卿聽得不耐煩了,生動形象地表現了什麽叫做“辣手摧花”,惡狠狠地喝道,“快滾出來!”
正當她與魔物阿貌以長生之軀展開博弈時,月中墨線又開始飛漲,眼看着羅剎海市的陣眼已是岌岌可危——
第一聲鳳鳴響起時,青色的灌愁海水漸漸漫過圓月,一旦沒頂,便會在月上倒挂,灌入鲲身島內。
海底紅塵翻滾,天穹之色已不複紫灰蒼藍的幽魅。北鬥星宮方向忽地金光大盛,乃是天樞、天璇、天玑、天權、玉衡、開陽、搖光這七位神将正率領無數天兵禦雲而來。
開宴之前給雍卿指了路的那位仙官,此刻手裏握着書卷,不知死活地立在圓月下方仰起頭,樣子看着有點傻,宛如風雨前夕浮到水面喘氣的一尾魚兒。
海水在月璧上如飛瀑懸下。
“哈!”乍看法力淺薄的小仙官腰馬合一,舉起書卷輕叱,衣袂上丹青山水微微波動。
月間升起長橋般的七彩虹弧,迅猛水勢竟為長虹所阻,緩緩回流,直至全數退歸灌愁海中。
小仙官神色超然地一拂袖。
轉身撞到個玄青衮服的俊朗神将,捂着鼻子“哎呦哎呦”地叫着就往地面滾去,當場碰瓷。
待到海水退盡,敖摩昂将手中的墨銀長戟劃空抹去那道長虹,額上青筋蹦個不停:“小姑姑,你起來!”
閑着無聊出來假扮書中仙人還被親生侄兒一秒拆穿的某個西海水君:“呃?”
Advertisement
敖摩昂就差把“你是不是有病”這句話寫在臉上了,無奈地轉過頭不想理她。
在裝死和裝作若無其事兩者之間,敖蓬萊選擇了後者。
“咳咳。”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塵,順便化為真身的西海水君還未來得及展示一下自己的威儀,就又被鲲身島上忽然之間的地動山搖給震趴下了。
即便是法力高強的敖摩昂也要以墨銀長戟杵地才能站穩。
鳳鳴又起,這一聲堪稱碎金裂石。
鲲身島的入口設在海上月影中,出口卻是天邊月身。
此刻,白璧拱門般的圓月驟然破開,巨大的火鳳凰銜着一朵紅蓮自月後沖出來。
既掙脫了羅剎海市陣法的禁制,火鳳身軀便瞬間暴漲,掠出月門時雙翼俨然有遮天之勢。
“是,是丹穴的那位?”敖蓬萊坐在地上吶吶問道。
敖摩昂臉色有些凝重:“應該是,我過去看看,小姑姑你可別亂跑。”
他旋身化作一頭青鬃玄龍,龐然身形将海上三丈高的圓月比成了小小宮燈,龍爪下随即獵獵風起,追着飛走的火鳳凰呼嘯而去。
“那昂昂你小心點啊!”她話還沒喊完,手裏的書卷倏地重逾千斤,“哎哎,怎麽了書閑?”
強光閃過,天書中走出真正的書中仙人來,也沒搭理她,還随手在敖蓬萊周圍畫了個圈:“小西,你大侄子說得對,別亂跑。”
“欸你關着我做什麽?喂!先別走啊——”
那壁廂,北鬥七将與天兵方陣已至,正停在灌愁海的東岸不知所措。
但見火鳳凰身帶瑞氣千條,四處亂飛将半邊海天映出一片瑰麗霞色,卻在雲間瘋狂盤旋了好幾圈後,直直墜入了灌愁海中。
恰似一滴血,落在碧玉盞。
整個海面被頃刻激起的百丈驚濤攪得動蕩不休。
青鬃玄龍随後趕到,在海上來回游弋,正要潛下去探尋,卻見書中仙人飛至鳳凰墜海處,以神識傳音,示意他先不要輕舉妄動。
淺碧如玉色的海水層層翻湧,狀似沸騰。
一點紅光若隐若現地從海底升起來,是雍卿的那朵業火紅蓮。
浮到水面後,紅蓮花瓣驀地綻開化為寶座,其中數條業火鎖鏈結成六芒星之勢,捆了只奄奄一息的小天狐。
書中仙人探頭看了看,疑惑道:“噫,畫魔怎地不在這小狐貍身上了?”
敖摩昂更是吃驚:“仙官,魔界不是只有心魔、情魔、夢魔這三大長老,何來‘畫魔’?”
“殿下有所不知,據說三萬年前,心魔被封印在一件上古仙器之中,想必這仙器應是一幅畫卷。”身為北鬥之首的天樞神将按下雲頭,抱拳朝書中仙人見了一禮。
後者頗随意地跟他拱了拱手,兩條淡到看不見的小眉頭皺在一起,有點心不在焉:“将軍說得對,畫魔源于心魔的封印,那幅畫叫《姽婳罪》。”
說到姽婳罪,敖摩昂就想起當時跟雍卿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但也很快明白了其中關鍵:“看來先前情魔走失的所謂‘寵物’,就是生于《姽婳罪》中的‘畫魔’了。”
“據本仙推算,心魔破出封印之期就快要到了,這只畫魔也是功不可沒啊。”書中仙人下意識地想拈須卻沒摸到,只能尴尬地搓了搓下巴,“咳咳,所以千萬不能被它跑了,把灌愁海翻個底朝天也得找出來!對了,小鳳凰哪裏去了?”
說鳳凰,鳳凰到。
沉寂不過片刻的海水再度劇烈翻滾,灼灼霞光從海底沖天而起,雍卿的鳳凰原身像一團烈火破開濃墨,耀武揚威地撲向——那頭青鬃玄龍。
“敖摩昂,你這沒用的海參給老子滾,鬼猊陰獸你不許搶!”
敖摩昂超級無敵委屈。
可憐的西海大太子他一句“鬼猊陰獸不是早就灰飛煙滅了嗎誰要跟你搶啊”生生卡在嘴邊,整頭龍被鳳凰掀得在海上連翻了好幾個滾,滾得七葷八素。青鬃玄龍立起來甩了好幾下腦袋後,龇着牙惱怒交加地迎上了火鳳凰的下一波攻勢。
“糊家雀你欺人太甚!”惡龍咆哮道。
神獸打架,神仙避讓。
書中仙人雙手虛捧着業火紅蓮……和紅蓮上的小天狐,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北鬥七将與衆天兵更是有心無力。
無人敢去阻攔,那兩只便在海上你撓我絞地打成一團,龍鱗鳳羽不時掉落。
這時兩股神力逸散,波及灌愁海底的萬丈紅塵,三千世界中的凡人們擡頭望天,只見雲端青穹之上映出玄龍與火鳳迂回相逐之影。
于是“嘩啦啦”地跪倒了一片又一片:“是龍鳳呈祥!上天顯靈啦!”
直到打完架,敖摩昂才想明白雍卿喊的那句話是怎麽回事——
鬼猊陰獸剛出現在神魔戰場的時候,雍卿還沒有自己的本命法器,所以一開始他們誰也無法把那只邪門的魔物徹底消滅,往往是将它削到所剩無幾了,魔界又從地獄畜牲道中劫掠無數惡鬼為之修補魔軀。
鳳凰是被暴脾氣的重明長老帶大的,雖然平日裏沉默寡言,但也不是什麽有耐心的主兒。打了幾回見鬼猊陰獸怎麽也打不死,直接就沖到那落迦淵底,要去燒魔界的老巢。
敖摩昂想攔,沒攔住。
重明……重明長老比他徒弟更想去燒魔界老巢,被雍卿搶先了還很遺憾地罵了她好幾天。
于是一連數天,西北戰營除了重明長老的罵聲之外,就是朱雀副将瞿如的哭聲,可謂鴉雀争聲,好不熱鬧。
雖然瞿如哭喪哭得挺到位,但是雍卿沒死,還有了一番奇遇。
那落迦淵底長年不見天日,魔氣彙聚成無盡黑暗,鳳凰即便眼力再強也沒什麽用,只能憑借路癡本能在抵禦魔氣侵襲之餘橫沖直撞,碰到魔族就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最後雖沒有真的破除魔界禁制去燒了它們老巢,卻也被她殺到了一處不可知之地。
那時,雍卿在黑暗中力竭倒下,本以為自己一條小命真的要出師未捷身先死地交代在那落迦淵底了,不知多久之後,沉重眼簾被強光所激,她萬分艱難地睜開眼,面前立着個身披黑袍的神秘人。
雍卿還想動手,那人似是看了她一眼,她便動彈不得了。而法力強悍到可怖的此人,開口竟是空谷幽蘭般的清雅女聲。
她問:“你是為何而戰?”
雍卿想了想,啞聲道:“我……渴望力量。”
“我是夜行吏,名為‘山阿’。”許是對這個答案還算滿意,自稱“夜行吏山阿”的神秘姑娘伸出手,隔空将雍卿扶起來,“跟我走吧,送你一樣東西。”
“去哪裏?”鳳凰混不吝地問。
山阿淡然應道:“煉獄天。”
走過醒來時所見的那道耀眼白光,雍卿被山阿帶到一片天地皆紅的荒原。目之所及的盡頭處,似是墨色山勢連貫成線,将整片純粹火紅一分為二,上為天下為地。
“那是燭龍之骨。”山阿道。
熱浪陣陣撲面而來,雍卿這個火鳳凰都被蒸得煩躁不安。
山阿雙手攏在袖中,平靜得仿佛習以為常:“上古永神座下,有燭龍名喚‘玄黃’,永神以半名化八荒後陷入沉眠,燭龍玄黃随即死去,身作無間地獄,雙眼為日月兩儀。”
“永神?”鳳凰沒怎麽聽懂。
“洪荒,後世都稱為‘神祖’。”山阿頗有耐心地解釋道,“玄黃骨沉地心,過去佛座下的鳳與凰亦化為這無間地獄最底的七十二柱業火,是為‘煉獄天’。”
雍卿颔首道:“那是我家老祖宗。”
荒原盡頭,玄金色火柱從燭龍骨節上驀地迸發,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二道,滾滾焰勢似可焚盡天地萬物。
“煉獄業火,能祛魔氣。我之前在西天靈山采了一朵紅蓮,放在此處煉化,後來魔族屠盡西海鱗族,作為懲戒,便是這紅蓮業火燒遍整個魔界。”
山阿講話斯斯文文,語氣聽起來像是她昨天點火燒了一窩白蟻,幹的事卻彪悍到讓雍卿此等神界知名莽漢都無言以對。
原來她和師父想去燒魔界老巢,竟只是東施效颦罷了。
山阿又道:“你若能從這七十二柱業火中從頭至尾地穿行燭龍骨,那朵業火紅蓮就是你的本命法器了。”
對于她所說的話,鳳凰表示将信将疑:“從未聽說天地二界有‘夜行吏’,你究竟是誰?”
山阿依舊平靜:“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我沒辦法一件一件地告訴你,等你拿到業火紅蓮,自然會相信我。”
雍卿看了她一眼。
那黑袍之下似藏着無盡夜色:深深寒涼意,長夜無悲喜。
黑夜,猶如化不開的亘古墨,萬般華彩都無法與之抗衡,與那落迦淵底的渾濁黑暗完全不同。
那是至高無上的古神氣息。
鳳凰雖倨傲,此刻也不得不暫避鋒芒。
她朝山阿行了一禮,振開身後雙翼朝燭龍骨飛去。
遠遠便可看見,燭龍顱骨中有一點紅光明滅。
雍卿毫不猶豫地飛入燭龍口中,見那朵将開未開的紅蓮懸在半空,玄金光華如雲間閃電在花瓣上不停地流轉。
她伸手欲觸碰,紅蓮似有靈識般向龍骨深處飛去。
雍卿忙振翅追上,面前卻陡然沖出近乎焦金流石的一道業火,阻斷了去路。
“我生于火中,又豈會畏懼于火?”她眼都不眨地投入烈焰。
剎那間,灼心熔骨之痛由裏至外地爆開,一寸一寸地碾遍全身,連血液也快要蒸發殆盡。
雍卿才飛過第一道業火便失力跌落到地面上,痛到指尖都動不了。她掙紮着擡起頭,只覺眼前整片模糊,那朵紅蓮仿佛近在咫尺,又倏地消失不見。
識海中是另一場大火。
她說:“若有來生……”
是阿修羅衆與提婆神群兩族因己而起的戰火,是無數戰争中殺孽深重引發的天火。
移步處紅蓮盛開又凋零,她提着霞光裙擺緩緩走入祭天的火海中。
心有不甘,執此念來。
她問:“為何而戰?”
雛鳳破殼之後,羽族帝後便外出遠游去尋訪傳說中的天外天。
養大她的師父是個殺胚,小鳳凰每天除了看着師父殺魔怪就是自己親手殺魔怪。
絕情冷性,以殺證道。
霞衣美人與金甲神将的身影在烈火裏重合,化為展翼遮天且與日争輝的一只火鳳凰。
“誓為強者!”
山阿此刻正靜立在燭龍骨上方,看着那只火鳳凰直直沖過剩下的七十一道業火,最終銜着紅蓮飛回她面前。
雍卿旋身化為人形,面癱臉上難得露出一點笑意。
“恭喜你,收服了這朵業火紅蓮。”夜行吏說的話仍是聽不出悲喜,“經七十二道業火鍛心冶神,你識海已固,以後便無懼邪魔侵襲。”
于是雍卿兩眼寒芒一斂,業火紅蓮在手中翻飛自如,化作了漆紅長弓,弓身上道道光紋描金流火。
重歸神魔戰場上,羽族立巽位為火,鱗族守離位成風,火憑風勢,将鬼猊陰獸困在陣法中心。
雍卿在雲端挽弦拉弓,指間業火凝聚成箭矢,直指陣中那只醜絕人寰的魔物。
一箭既出,神魔皆懼。
“這就是你非得跟小玄龍撕巴的理由?”
書中仙人站在雍卿身邊,略嫌棄地看着他們。這兩個家夥打到只剩最後一點力氣來化成人形,此刻雙雙在岸上躺屍,看起來比小天狐還要更慘一些。
“說好的邪魔不侵呢?你剛剛在發什麽瘋?還有,小狐貍體內那只畫魔哪裏去了,被你吃了不成?”
殺魔麽,雍卿很在行,但吃魔顯然不在她的業務範圍內。書中仙人也顯然無語到不行,瘋狂吐槽時都顧不得帶上邏輯了,結果還真跟她說的情況八九不離十。
“我把那只魔引到識海裏困住了。”雍卿平靜地語出驚人。
把書中仙人驚得原地起飛:“什麽?!你真瘋了不成?引魔入體是鬧着玩的嗎,快快吐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雍卿——莫得感情的殺魔機器。
本人——莫得感情的寫文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