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也難怪書中仙人吓到起飛,畢竟修為薄弱如長生者,被那只還未成氣候的畫魔附了體,就整個狐蔫巴蔫巴,活像一朵遭了雨的蒲公英。

雍卿倒是藝高人膽大。

這暴脾氣鳳凰仗着當初曾在煉獄天經過七十二道業火鍛心冶神,說引魔入體就真個把畫魔從長生身軀裏扒拉出來,打包塞進了自己的識海。

雖說起初也為被魔障所迷,搞得記憶錯亂才跟敖摩昂在灌愁海上打出一場“龍鳳呈祥”,打完各自遍體鱗傷的,她也終于清醒了。

這會子書中仙人不住地在旁叨叨,讓她把畫魔吐出來。雍卿被攪到不得安生,只能強撐着爬起來盤膝趺坐,斂神掐訣,并指往眉心一點,将好不容易壓制住的那股魔氣從識海裏抽出來。

“羅剎海市”陣法的有效範圍雖只在鲲身島內外,但日久天長的,這灌愁海岸邊大抵也有所波及。

但見海上月輪瀉光如霧如紗,雍卿從眉心引出的那一團緋紅魔氣蘊着月光,瞧着不像邪惡魔物,倒像是少女懷春而羞出了滿面桃花色。

魔氣落地幻化出人形,确實是個嬌怯怯的小姑娘。她低着頭原地伏坐,微微泛紅的黑發披散在身上,長發下隐現薄弱肩脊,月光一照竟白得恍若透明。

雍卿本質上頗好美色,偏生她又臉盲,故此很多時候都是個不解風情的粗人。當下将畫魔阿貌丢在地上後,她立刻從本命紅蓮上引下業火,在阿貌身畔畫了個立方體的火牢。

敖摩昂一直沉默不語,此時卻解了身上玄青衮服扔給那只畫魔用于蔽體。

結果,雍卿和書中仙人倒不約而同地飛過去一記玩味的眼神。

火牢中的畫魔披上外袍,小聲說了句:“謝謝。”

或許西海大太子也覺得自己此番舉動有失殺胚本色,只能僵硬地點了個頭,遠遠走開。

那邊的北鬥七将見畫魔已束手就擒,便逐一過來行禮告辭,要回天帝座下去複命。

雍卿點了個頭,書中仙人擺了擺手,只有敖摩昂認真地抱拳回禮。

待那從頭到尾好似背景板的神将天兵散盡,書中仙人圍着火牢踱步一圈,天書晃悠悠地飄在她身後:“畫魔阿貌,主幻相,故而‘千面無容’。天生有魅惑之力卻性情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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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兩個字音調微妙地上揚。

鳳凰也有點不可思議:“剛烈?”

書中仙人頗無賴地把手一攤:“天書裏反正是這麽說的,本仙複述給你們聽聽罷了。”

屈打成——哦不,嚴刑拷打可能不在話下,但顯然殺胚們都不太擅長例如“審問”這樣技術含量較高的活計,書中仙人只能自己打頭陣:“前段日子的魔界長老愛寵走丢事件,就是你這小姑娘在搞鬼?”

脫離了長生軀體的阿貌依舊與他面容酷似,心形臉上一雙桃花眸子水光盈盈的,講話倒是沒那麽結巴了。

她聲音細柔,甚至帶着點顫抖,眼神卻有一絲倔強不屈:“我只是,無法違抗主人的命令。”

平日裏長生仗着那一份豔冠天地的美貌,模樣總是趾高氣昂。與之相比,此刻的畫魔阿貌平靜隐忍,倒教人心生憐惜。

敖摩昂出聲問道:“你主人是情魔?”

阿貌輕輕點頭:“對,我脫胎于聖器《姽婳罪》,可聖器在他手中,我就得聽命行事。”

“他讓你害人,你便害了?”雍卿倏地冷言發問。

“是。”阿貌倒也坦然。

她轉頭望向昏睡在紅蓮上的小天狐,神情疏離又悲憫:“他剛到神魔戰場時,我便在他身上留下印記。”

雍卿憶起那時長生眉眼間的一抹豔色,心猿意馬之餘是近乎窒息的後怕:他在面前身陷險境,而她全然不知。

似是對雍卿的情緒波動有所感應,阿貌略帶嗔意地看了她一眼,又道:“後來在青丘,我的主人循着印記找到他,繼而迷惑他心智,我便趁機附着在他身上。”

說到這件事書中仙人就來氣,恨不得把狐貍毛給薅禿:“本仙就說‘好奇心害死狐’吧!這傻崽,什麽妖魔鬼怪給的東西都敢亂碰!”

這厮在一旁跳腳怒罵,企圖掩飾自己早已知道長生被附體卻沒有說出來的事實。

雍卿只盯着阿貌問道:“為何是他?”

阿貌毫不畏懼地直視她:“因為他是天狐。還有,因為他愛你。”

“嗯,天狐具有珍貴的藥用價值。”平靜下來的書中仙人點點頭,習慣性作注,忽然如遭雷劈,“這麽直接明了的不好吧?”

敖摩昂也猛地扭頭看向雍卿,後者一張俊臉本就面癱,此刻悵然失神,卻是僵得更加徹底了。

“若不是你發現了我的存在,待他神智消磨殆盡,就會成為聖主心魔最上等的貢品。”阿貌雖尊稱心魔為“聖主”,但任誰都聽得出來,無論對情魔還是心魔,她其實都無甚敬意。

書中仙人咂摸出一些不同尋常的意味,正要細問,鲲身島的月門那邊忽傳來持續不斷的尖叫聲,繼而竟轉為凄厲龍吟。

“要糟,敖小西還被本仙關着呢!”她話還沒說囫囵,身形已瞬移不見。

敖摩昂聽出是自家那讓人不省心的小姑姑,忙也跟過去了。

只有雍卿還呆愣愣地沒回過神:“他,愛我?”

“是呀,他年紀還很小,甚至沒弄清楚你是男是女,就不知不覺地愛着你了。也正因為如此,我和主人才有機可乘。”阿貌直直地看着她,語氣是如自嘲般的酸楚,“雖說我附着在他識海中的時日并不多,但他對你的心意竟已反噬于我,使得我也……也能感同身受。”

雍卿聽着阿貌的話,無意識間牽動心神,紅蓮便載着小天狐蕩悠悠地飛到她面前。

業火鎖鏈化為金屑散盡,長生不甚自在地翻了個身,雍卿伸手覆在他雪白柔軟的絨毛上,小心翼翼地捋了捋。

“可他從未與我說過實話。”說出這句話時,雍卿忽然覺着,身上的傷口有些生疼,“他說自己是青丘狐帝的表妹,名喚池瑤。又說在凡間,我們已結為夫妻了。”

因着心緒雜亂,素來開口時惜字如金的鳳凰也難免話多了些。

在業火的炙烤之下,阿貌漸有些虛弱,面上笑意卻比烈焰更灼人:“那是因為,他想做你的妻子。只要能抓住你的心,哄騙也好,引誘也罷,沒什麽不可以的。”

仿佛是為了應和阿貌說的話,小天狐的兩只粉掌輕輕搭在雍卿腕上,雖神智不清,也曉得用卷毛亂翹的腦袋讨好地蹭了蹭她溫暖的手掌。

“叮鈴——叮鈴——”

那令人心慌的金器擊撞之聲再度響起,鬼火般的點點幽光從灌愁海底飛出來,彙成一道黯影,與雍卿她們遙遙相對地懸在岸邊。

剎那間,畫魔阿貌低頭藏在玄青衮服中瑟縮了一下,猶如業火燒身。

“抱歉呀阿貌,是我來遲了。”那黯影輕笑道,如與情人缱绻戲語,“第一次見着個神族竟連最低級的小小魔怪都怕,吓得連原形都出來了,實在有趣得很。”

黯影自顧自說完了話,随即化作一名身着紅衣墨裳的男子,相貌英俊又邪佞,使人仿佛見之即忘,卻又想凝眸注視着他。

雍卿迅速将小天狐卷到懷中,業火紅蓮化為弓矢,她直接以神識挽弓,瞄準了情魔連發三箭。

奈何一支不落地皆被避開了。

情魔似也對紅蓮業火有所忌憚,為了護住手中畫軸,對着一言不發就動手的雍卿,亦只是友好和善地笑了笑。

“阿貌,出來玩了這麽久,也該跟我回家了。”他柔聲說道,語氣似寵溺至極。

不過是輕輕一句話,身陷業火牢籠都未曾皺過眉頭的畫魔阿貌猛地攥緊了身上衣袍。

“呵,回家?”她擡起頭,滿面漠然之下暗藏着無盡恨意與怒火,“高高在上的情魔主人,你讓一個連奴隸都算不上的傀儡,回什麽家?”

情魔臉上仿佛除了笑意再沒別的,久而久之顯得甜膩又空洞。

他依舊目光灼灼地盯着阿貌不放,即便她說的話極具嘲諷,他開口時那種殷切情意也好似真的一般:“你怎麽會是傀儡呢?我的好阿貌,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對你的心意?我只是……想讓你早些去到你該去的地方罷了。”

那句中的停頓過後,随他的話語一同響起的,是阿貌痛到嘶啞的慘叫聲——

玄青衮服被無形的手一把掀開,阿貌被扯着長發懸在半空,不着片縷的纖柔身體在月光映照下,如好玉般潔白無暇,陡然卻遍布豔紅傷痕,一道疊一道如被帶刺荊條再三地鞭打,先是見血,再是觸肉,最後折骨。

不出片刻,好好一個弱質美人就被撕成鮮血淋漓的活骷髅。

緊接着她又恢複如初,短短的時間內,那種被活生生撕碎的劇痛已無數次疊加在她身上!

即便雍卿在神魔戰場上早已見慣生死,如此殘忍的折磨也看得她心中悚然。

她再度對情魔出手,可是憤怒與驚懼也并不能讓業火箭矢傷到那個邪魔的半片衣角。

“你是神族,為何要幫一個敵對的魔族呢?”情魔倒像找到了新的趣味,暫時放過了阿貌,任憑她跌落在一地鮮血碎屑上。

連續發出了數不清的光矢,雍卿的法力也險些用竭。她完全沒理會情魔的疑問,冷着臉停下來調理內息,随後忍不住看向了靜靜蜷在火牢血泊中的阿貌。

月光照耀之下,那少女就像一只垂死的雪白幼貓,半邊身子沾滿血污,另外半邊卻依然潔淨無垢。她動了動指尖,最後也只是輕輕觸及那玄青衮服的一角。

冷情如雍卿,也難免為此動容。

她顧不得情魔在旁虎視眈眈,步入火牢中撿起敖摩昂的那件衮服,攏在阿貌身上。

“魔族天性嗜血,你不是,你是誰?”雍卿扶着她坐起來,緩聲問了這一句。

阿貌眨了眨眼,她的面容瞬息千變,閃過無數個苦命凡女的臉:“你要問我是誰——我是曾被親父賤賣的垂髫女童,是曾遭惡棍奸殺的豆蔻少女,是曾受情郎鸩害的盛名花魁。上一世有蠢物痛罵我是禍水誤國,下一世便生為無鹽孤苦受辱至死。”

雍卿聽得既訝異,又有些心酸。棠蘭一夢使她初識人間情愛之美,阿貌的身世卻讓她明了,凡人雖弱小,殘害比他們更弱的同類時,竟比魔族更為兇惡。

“我并非天生之魔,而是情魔為了開啓心魔封印,從地獄枉死城中抽取那億萬冤魂無可訴之苦聚成我一身。”阿貌說完這句,眼中有清淚潸然落下,“我帶着累世的怨苦,在畫中醒來,第一個看見的是他,便知從前每一世置我于死地的人,也都是他。”

情魔,是億萬殺孽的惡因。

而畫魔,卻是億萬殺孽的苦果。

這般描述讓雍卿想起了業火紅蓮所殺的首只魔物。

同是集萬鬼煉化而成,那鬼猊陰獸生啖無數神族天兵,極其殘暴。阿貌卻連蠱惑長生時,還為他打抱不平。

誰能信她是以害人為樂的魔族?

偏偏這時,情魔忽然扶額笑道:“啊,想起來了,我那個叫鬼猊陰獸的殘次品就是你這小神将清理掉的。如今見我的阿貌生得好,不忍心動手了?”

“鬼猊陰獸是你的。”雍卿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阿貌,你不配。”

阿貌被她逗得發笑,容顏清美如月下昙花凝露而綻,笑意卻也稍縱即逝:“你說得很對,他是不配。”

“你做什麽?”雍卿為這一笑所懾,無端有些慌張。她倏地想起書中仙人方才說過的那句“天生有魅惑之力卻性情剛烈。”

何為魅惑?便如雍卿此刻被阿貌深深一望,竟就手腳酥軟無力,不能阻攔玄青衮服落地,而她起身撲入灼灼業火之中。

“情魔,你先時支使我對青丘天狐奪舍不成,現在想要煉化我來放出心魔,那更是不成!”

何為剛烈?畫魔眼也不眨地投身最克魔物的紅蓮業火,似欲以此焚盡身上罪孽與心中苦恨。

情魔也未料及阿貌會有此一舉,但為了解開《姽婳罪》的封印,他只能立刻展開畫軸,想搶在阿貌被業火燒得灰飛煙滅之前将她收回畫中。

只是已太遲。

畫上墨色傾瀉,阿貌身披紅蓮業火,仰頭望着從前最懼怕的一切,臉上卻笑得肆意。

“此生苦短,我攜恨降世,能夠知愛而赴死,也很心滿意足了。”

她輕輕躍起,像一粒流星飛入了那片黑暗。

于是轟然一聲,整幅畫卷都被紅蓮業火點燃,瞬間迸發的熾光直沖雲霄。

火中傳出撼人心神的哀嘆,如萬魔同泣。

在被烈焰吞沒之前,畫上之人猶如死而複生,眼中墜下一滴血淚。

情魔癡癡地看着畫卷,竟不顧業火之灼心熔骨,欲伸手觸碰畫上美人剎那鮮活的眉眼。

“真正的神與魔,都是沒有眼淚的。”匆匆趕回來的書中仙人望着空中燃燒的畫卷,下意識地攥緊了手裏天書,“心魔,本仙這一次可算找到徹底弄死你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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